扬州罗城最北边的坊市,为织户所聚。
作为京城御使的干姐姐,宋卿月发话,说是想挑些精致丝织品带回京中,年纪三旬的太守夫人应承亲自作陪。
宋卿月选了扬州最大的织坊——天衣阁。
因太守夫人驾临,天衣阁坊主亲自接待,为宋卿月介绍了坊中一应绫罗、经锦,吴绡等最时兴的料子。
每坊主介绍一种丝帛,她便下定一种,一定便是数百匹之巨。
一直定到坊主撑不住,陪着笑脸拒绝她,“我坊织品早有客商下定,娘子若想要,每样五十匹之内尚可。”
宋卿月正吃着坊主呈来的茶,闻听便重重一放茶杯,不悦道:“贵坊如此之大,织机和坊工如此之多,还能短了我的货定?”
见京中贵客生气,坊主神色稍慌,忙解释:“我坊丝帛大头常年供给博陵崔家,仅有零星数量供市。数日前,崔家长公子才来我坊,亲自付了一半货定定金,望娘子谅解。”
宋卿月的心顿时惊跳如鼓,她当想到,老管家钟裕现身,崔康时也应在扬州!
纵使心头惊慌,她依旧装着怒气未消的模样,起身扬长而去。
随后五日,她去了许多家织坊。
如法炮制,向织坊下了大定,各家织坊说法如出一辙,皆言博陵崔家已给付半数定金,若想购买,需她明年提前下定。
心中有了估量后,她不再于扬州大大小小的织坊里流连。
若游玩闲逛般,有太守夫人保驾护航,她将扬州子城、罗城逛遍。
直到太守夫人向她告饶,请求她暂歇数日,容太守夫人缓缓。
夜里,自是宴席摆开依旧,精致菜肴琳琅满目,太守夫人及一干女眷作陪。
散席回屋后不久,张常侍带着三位枢密使来探看。
关门闭户后,宋卿月与四人围聚于一桌,将各自得来的消息一一梳理。
枢密使压低声音各自呈报……
“扬州太仓,常平仓等仓禀,这几日半夜入库了大批稻米、粟米等,皆是从别处拉来填仓的。”
“赵将军带人追查到,这些别处拉来的粮食,来自各大渡头附近的民仓。”
“粮船帮掌事人并不在扬州,听说名为崔康年,早于两月前去了上京。”
宋卿月本轻轻拨弄着茶盏,闻听手上便是一滞,幽声:“……崔康年?”
有枢密使回:“靖王去关陇前曾大查过博陵崔家。那崔康年为崔家三公子。崔家有四子,崔康时、崔康月、崔康年,最小的那个名为崔康寿。”
“可查到民仓所属何人?”她颤抖着嗓子问。
“回王妃,为博陵崔家二公子——崔康月!”有枢密使回。
宋卿月只觉胸口憋闷,良久喘不过气。
来扬洲的船上,她晕船大吐,李福满跑出船舱在她身边呕吐时,她听他的护卫唤他“二公子”。
或许,李福满便是崔康月?
她想到见李福满时,香案上燃的那炉笑兰香。
难道崔康时那日就在望雪楼,还或许知晓她来扬州的目的,知晓她身负皇命?
深吸一口气,宋卿月站起身,推开那扇紧闭的窗,呆立了许久。
就着夜风送来的荷香,她轻声:“传信给赵正奇,一,查明崔康时行踪和住宅,二、让赵正奇暗探粮船帮。”
有枢密使道:“一旦动了粮船帮,便是打草惊蛇了,扬州不可再留!”
宋卿月头也未回轻声:“告诉赵正奇,无论粮运订单得手与否,一旦行动马上各自回京,一日也不要停留。”
……
其后三日里,张常侍在扬州太守曾濉陪同下,巡查大小国仓。
见仓禀满满,张常侍很是满意,表示要向皇帝大力推举曾濉。
曾濉感激之余,修奏折一封,要张常侍带回,以表对皇帝的问候与惦念。
同时,扬州府衙接到报案,扬州城各大粮船帮议定处被盗,损失惨重。
大量银票不翼而飞,有两家粮船帮除了银两,连历年的粮运货单一同被盗。
张常侍事毕,未待天明,连夜向曾濉告辞归京
扬州太守忙着查案,恭敬送众人至码头登船,遥送船远。
船至最距离扬州最近的瓜洲渡口靠岸稍歇,宋卿月带着张常侍及两位枢密使悄然下船,转首登上回扬州的一艘小客船。
夜里亥时,客船回抵扬州。
缓行于暖风微熏的东关渡口,宋卿月将帷帽轻纱拢严严实实。
此回来扬州办事,除却望雪楼一遇惊险,事情办得出奇顺利,顺利到她不敢相信。
之所以转头回来,因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挂在心头已久的故人!
……
子城的知花园,是崔康时于扬州的府宅。
虽这园中亭台楼榭俱有,湖山池林齐全,水绿花繁,但他不喜,尤其是今夜不喜。
他一手拎青玉酒瓶,发丝披散,衣襟半敞,胸口露出酒醉后微红的肌肤。
圆眸半迷离地,他立于花香浓浓的庭院。
身子晃荡地,他转了个身,将向他通禀后的崔康月背到身后。
“你如愿了,可以滚了!”
“哥,你要怨,便去怨那个女人步步紧逼,自己找死!”
“在我未杀你前,你给我快些离开,一、二……”
未待“三”字出口,崔康月双眸噙泪,胸口急剧起伏,霍地转身大步离开。
崔康时醉眼迷朦地看天上的月,看月下院中的花,良久后,他踉踉跄跄往屋子里走。
“死了,都死了!早知你会死,我又争这江山做何?”
半卧于屋中的凉榻上,他高举酒瓶,任酒水如瀑倾泻入口……
“主君!”忽老管家钟裕闯入,一见他这情形,快步上前,劈手将酒瓶夺下。
“我就想醉一回,醉了心便不痛了!”崔康时伸手向钟裕,“钟伯,还我!”
“她没死,她回来了!”老管家忽然红了眼,低声,“她在瓜洲渡口下了船,换船折返扬州,现在府门外求见!”
崔康时怔愣须臾,身子从凉榻上滑下,颤抖着嗓子急道:“福满,福满……”
老管家将他醉软的身子扶起,安慰:“二公子离开了,与她险险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