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融化的雪水冰冷,顺着即墨江年喉管而下,他冷得打了个激灵。
有小宦官踏着积雪小跑着前来,见过礼后,小心翼翼问:“圣上着奴问靖西王,可有知错?”
即墨江年抬起结满冰雪的眼睫,看了眼绛紫宫装的小宦官,打着哆嗦,僵麻着嘴唇道:“臣知错!”
小宦官松了一口气,一挥抱在臂弯间拂尘柔声:“那就有请靖西王,随奴进殿面圣。”
即墨江年呼出一口长长的白烟,待想站起身时,却发现浑身失去知觉,一动也不能动。
他扯嘴一笑,艰涩道:“去,找几个人来,将本王驾进去!”
说完,身子朝前一扑,冻得半迷了过去。
于是,他耳边霎时响起小宦官尖细的叫声:“来人啊,快来人啊,靖西王冻薨了!”
即墨江年半迷半昏地叹了口气,不过一个时辰而已,远不至于冻死他。
往昔冬日里于关外设伏,常于雪中一卧半宿也没冻死他。只是白日里消耗情绪太烈,又滴水未进,冻饿与悲痛交加将自己给激的。
好在,他被数个小宦官架着双臂入了温泉殿不久,神智便缓了过来。
有小宦官取来件玄狐斗篷给他披系上,扶他伏跪于温泉殿、兰芳室的寝榻之外。
隔着层层明黄色绉纱帐幔,寝榻之上,圣上即墨承彦身着淡黄色单衣,盖着雪白的褥子,微阖着双目,由着宦官们轻揉拿捏着四肢。
即墨江年于室外时,甲胄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一入这暖室便化雪成灾。
雪水渗透身甲渗入内里的缺跨袍服之内,本就在室外冻得耳鼻通红,虽有斗篷加身,依旧冷湿得打起了哆嗦。
抑下哆嗦的劲儿,他叩拜而下,强自朗声:“臣,即墨江年,叩见陛下!”
寝榻上,即墨承彦阖目未应。
即墨江年叩首于地,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便提气再次朗声:“臣,即墨江年,叩见陛下!”
即墨承彦缓启双眸,隔着幔子,目光落到伏首于地的即墨江年身上。
面无表情看了许久,待即墨江年再次出声,他方幽幽打断:“原你也知晓你姓即墨?”
即墨江年浑身打着寒颤,却阖目不语。
“朕于这温泉宫诏你自是私见。怎么,一场惊天动地的边事打完,你便目下无尘,准备不认我这个父亲?”
即墨江年默了一默,不情不愿改口:“儿,即墨江年,叩见陛下!”
虽改了口,可于即墨江年心中,他与这位父亲的关系,只怕比臣君还要疏远。
即墨承彦侧躺于榻,手撑着腮,目光淡淡再问:“既是知错,待你回去,便将抢来的女子放了!”
即墨江年神色缓缓一滞后,哆嗦着嘴唇轻声:“臣知错……人不还!”
“看来,是朕让你在外头跪得时间太短!”即墨承彦淡声。
“若圣上欲罚,臣在此间跪着也是一样!”
即墨江年哆嗦着嘴唇轻应。外头风大雪大的,他今日才见得到宋卿月,万万不想夜里被冻死于此。
即墨承彦半撑起身子,欲靠于榻背,立时便有宦官将锦垫递到他背后。
待靠稳了,即墨承彦望着帐缦外那个执拗的身影,叹道:“于关外立了一点功,杀了一点人,就敢强掳人妻,狂悖至此?即墨江年,可知你掳的是何人妻室?”
即墨江年微拧了剑眉,一言不发。
他久居关外,对国中情形半分不熟,但听即墨承彦这口气,似是那崔家很了不起?
“崔家虽行商道,但枝枝蔓蔓渗透上唐千行百业,雄厚财力足敌我那国库!但国有灾有难,百年以来,崔家向来是出钱出力,鼎力支持,这也是崔家营生能日兴月旺之原因。”
即墨承彦徐叙中,接过宦官递来的汤药,浅啜慢饮。
“他家不仅积财,还于民间积着好名声。你这一回上京抢谁不好,偏偏去抢崔家长公子之妻?”
即墨江年也是此时才知崔家背景。但他依旧冷淡了眉目。
就算崔公子富可敌国又如何?宋卿月虽将他打骂得不成样子,但对他绝对有情。
即墨承彦接过宦官递来的锦帕,轻轻一拭嘴角后,喟长一叹:“你很有能耐啊,即墨江年!你也总是这般……让我高看你一眼!”
听着满含酸讽的话,即墨江年深蹙了眉头。
即墨承彦见他不语,淡漠着声音接着数落,“明知我丝毫不会顾忌你那母妃死活,你却一接到所谓的圣旨,就昏头昏脑地步入别人的陷阱!”
即墨江年霍地抬头,寒凝了目光。
如此一说,他之冤屈,即墨承彦心知肚明?
正心潮澎湃时,即墨承彦又道:“眼见你在边关杀了几个人,立了些寡薄之功,这才一入京,你便又感情用事,强掳民妇!你可真让朕大开眼界!”
即墨江年立时拱手反驳:“那女子与臣互许终身在前,崔家长公子求娶在后。若非沈明仕与安王构陷于臣,臣也不至于离她去边关一证清白,以至崔公子钻了空子。”
“哦?互许终身在前?”
即墨承彦递药碗与宦官,淡声:“如此一说,你是不打算还人了?”
即墨江年伏首于地,高声:“臣愿以军功换得陛下赐婚与臣。”
他之所以闯祸后如此淡定,确实是想将功抵过,求一纸赐婚圣旨。
有了圣旨在手,崔家即便不愿,只怕也无可奈何。其后,任崔家主张对他是打是罚还是刑,他都一力承担!
“看来你在边关苦吃得还不够多,感情用事依旧……先按下此事不表,你倒是说说看,你带十万大军赴京的原由!”
“清君侧!”即墨江年应得毫不含糊。
“清谁?”即墨承彦问得也不含糊。
即墨江年自入温泉殿便叩首于地,即墨承彦似乎忘记让他平身,他便自顾自直起了腰身,凛然正色:“污我谋逆,实为勾结南阗、谋夺江山的沈明仕与安王!”
即墨承彦轻声笑起:“所以你带兵十万,是准备入京把沈明仕与安王都砍了?还是想逼朕这个昏君退位让贤于你?”
诛心之语入耳,如果可以,斩杀安王与沈明仕,和同将这个老男人挤下皇位——他现在皆欲一试!
忍了又忍之后,他反问:“听陛下之意,好像并不赞成。既不赞成,为何还许臣带兵赴京?”
“你以三十万之兵,拒八十万之敌,朕便给你个机会,让你在朕这京城里逞逞威风,不知这个理由可合你意?”
“臣没兴趣逞什么威风,臣只要洗清冤屈,使逆臣伏……”
即墨承彦打断他,淡漠着眼风道:“你活着回来已然自证清白。此事休矣!”
即墨江年霍地抬头,震惊了眉眼,“臣之冤屈原陛下心知肚明。亏臣还千里迢迢赶回沙洲寻迹觅踪,九死一生以自证清白……”
他又面无表情一叹:“臣命卑贱至此,仅得陛下轻飘飘一句‘此事已休’便算了结?”
“怎么,你不知我这朝堂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皆是沈氏一脉的人?你能杀掉一个沈明仕,难不成,还能将朕这满朝臣子都砍了?”
即墨江年气笑了,“放任蠢国殃民的朋党上下横行,放任其谋害自己儿子,也要稳住朝局是吗?”
即墨承彦无情道:“横行谈不上,正因有沈氏一脉的人,朕于这后宫的日子才过舒坦自在。而你,是你自己感情用事,正践陷阱,自讨苦吃。”
“担心自己母亲之安危,倒成了感情用事?”即墨江年彻底寒了心。
即墨承彦接着无情道:“难道不是?朝堂之上无父子更无兄弟,唯有胜者为王。既你不慎着了圈套赴死,朕可没心思为你这个鲁莽之人妄动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