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康时手掀着车幔,望着后方早没了马车影踪的山道,轻应:“满意!”
一口寒气呼出后,他问:“可有伤到人?”
这辆马车宽敞,同坐车内的还有四位黑衣府卫,闻听他问,便七嘴八舌接起话来。
“没伤到她,倒是我这颈子被她抓得血淋淋的。”
“那小娘子委实泼横,我们三人险些按不住。”
“也不知是个什么性子,我们六个人她愣是不怕,又打又骂的。”
崔康时放下车幔,唇边弯出抹浅笑,低叹:“宋卿月,委屈你了!”
被抓伤的府卫闻听便绿了脸,好像他才是受委屈之人。
钟裕便也笑了。
“钟伯,你回去后,去浮香辉月定三万两银子的香药。”
“三万两……”钟裕微讶,“会否让宋娘子觉得出手太阔,增生她之贪念?”
“多借几家名号去下订单,两个月内定完,别透露是我。”崔康时疲惫阖上双目,“……她想挣干净钱!年关将近,就当送她的贺年礼。”
钟裕更讶:“不透露主君,宋娘子又怎会感激主君?”
崔康时吐字缓缓:“无需她感激,也无需她知道,她开心就好!”
之所以如此折腾,他一是想看宋卿月时是否肯临危救护珍娘?二是想看宋卿月将钱看得有多重,会否因惜财而舍弃珍娘?
钟离向他估过浮月辉月的营收,开业短短时日,要价三千两于宋卿月而言,非是小钱!
今见宋卿月做派,区区三万两,远不足酬他的感激之情,更不足表他心底的欣喜之意。
他是个商人……
不看准、不摸透,决不会下注,更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钟裕轻一颔首。
……
马车内,宋卿月搂着珍娘指向窗外的夜穹。
“诺,那粒星呢,叫太白金星,听说那星星上住着位老神仙,老神仙白胡子长长……”
马车刚将拐过一道弯,忽听前方响起一阵如雷般疾来的马蹄声。
宋卿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霍地就掀开了帘子朝前方望出,全神戒备。
暮色里看不清来人模样,但见道上驰来仅一匹马,其上坐着一个人,遂放下心来。
只是待马近了,她一眼认出马上人,大喊出声:“宋玉书?表哥?”
宋卿月未尝见过宋玉书骑马的样子。
眼下的宋玉书一身玄色短打劲装,背插两把锋利的铡药刀,腰间还挂着一把短木棍。
他纵马越过马车后,闻听她唤,急急将马匹勒停,一个翻身下马,扑到车窗前。
他发髻散乱,满脸惊惧地望入车窗,一见车内果真是宋卿月,凤目里立时泛起了雾气,抖着嘴唇高声:“卿月,你可安好?”
大惊大恐之后,宋卿月一见到亲人才鼻子一酸。
这大好的节庆,无风无雪,偏偏流日不利,什么破事都让她遇上,累得她险些跑丢三魂,吓飞七魄。
抽了抽鼻子,她哽咽道:“没事!吓着你了吧?”
随后,宋玉书骑马伴行马车右侧,听她细细将事情经由讲了。
宋玉书眉头深蹙道:“若只你一人经历此事,我定觉你是被山鬼勾了魂,或被梦魇住了,做了一回离奇的恶梦。”
是啊!哪有劫匪眼看钱财就要到手,却放了人,不见了影踪?
走了没多远,但听远方马蹄声与叫嚷声如潮水般响起。
遥遥一看,远方涌来无数骑着马,坐着牛车,或跟在后面乱汪汪急跑的人。他们手中举着的火把照亮了山道,映红了半片天。
宋卿月忙将珍娘紧紧搂于怀中,只道是那批贼匪又来拦道。
宋玉书沉了沉眉,从背上抽下一把铡药刀,打马就迎了上去。
待勒马于那一伙人面前,才发现是后面跟来的医馆学徒,还有香坊伙计从杂市上请来的人。
这些人手里拿着棍子、榔头,而杏芳堂的学徒们人手一把铡药刀……
于火把熊熊的光亮里,宋卿月数了数,足足有上百号人,哭笑不得的同时,她浑身每一块肉都在疼。
香坊的伙计委实靠得住……可是,雇了这么多人得付多少酬资啊?
回了香坊,宋卿月让钟离将带去的钱箱打开,富富余余地打发了上百号人,当然也少不了医馆尽心尽责的学徒们。
赶在闭门鼓响尽前,众人离了香坊回家。
宋玉书心头惊犹未散,便宿于香坊,直道等明日醒来,要去京兆府报官。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然有恶人拦道行凶,便是那帮人最后没讹到钱他也不想放过。
昨日听了香坊伙计的话,他魂都险些收不住,去马车行租了匹马,也不顾马技不熟,那是一路打马狂奔,奔得风驰电掣。
他打定主意,就算是把自己这条命搭上,也要将宋卿月从绑匪手中救出,万幸的是虚惊一场。
而珍娘才历了险不愿回崔府,便被三位仆妇哄着,早早于她的院中歇了。
宋卿月躺上床后,一夜睡得实沉,还做了一个缱绻而绵长的梦,梦里有柳无恙……
翌日醒来,她一起身,才发觉浑身痛的散了架,一双腿微微浮肿起来,想是昨日跑得太过,累着了筋骨肌肉。
似一个伤残人士一般,她眦牙咧嘴地梳洗过,又从屋子里寻了根棍子,柱着拐,蹙着眉出了屋子到了前头香坊。
还未进香坊的后门,她便被惊住。
今日这是怎地了?抬头看看天时,也不过才入了辰时头,香坊内却已人头攒动。
各色衣饰的客人长伸着手争购香药,或有人干脆直接下定单,开口就是上百两、千两的香药生意……
香坊里拢共就三个伙计,再加一个早起帮忙的宋玉书,大冬日的,四人忙头满头大汗,连声应着买客的请求。
宋卿月扭头,怔怔朝院子里望去。
不大的院子里,挂了青实的榴花树上,也没见喜鹊登枝啊?
宋玉书抬眼瞧见了她,他本就不熟香药,忙冲她连连招手,示意她进香坊帮忙,他去府衙报官。
宋卿月本道陪他一起去,可一双腿委实痛得走不了道,便只能由宋玉书代劳。
宋玉书到了府衙,向值日的官差说了要报案,要自诉日遇劫匪作乱之事。
官差要他写一份自诉辞牒。
宋玉书一撩袍子坐下,于府衙内展纸蘸墨,将当事人宋卿月的信息,昨日她之经历详细写了。
最后留下香坊住址,以便官府随时召见。
官差收了辞牒,便让他回去静候佳音。
……
才过完一个闹腾腾的节日,京兆府内的官员点卯后,差也当得三心二意。
其他各部都还闲散着,唯法曹司法部接了一纸自诉辞牒,上录着一妇人去白云观路上,半道遇劫之事。
匪盗为大案,且还是皇城附近,法曹司法部尤为重视。
辞牒一级级上呈,最后上呈于法曹司法部参军士手里。
姓吴的法曹手执辞牒,轻读:“宋卿月,原东阳城人氏,去白云观的道上遇劫……本官做参军士二十多年,未尝见过如此大胆的劫匪,胆敢在皇城附近劫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法曹书案一侧,原本坐着整理案牍的人缓缓抬起头来。
他轻声:“宋卿月……东阳城人氏?”
吴法曹笑向他道:“晏从事,今日这报案的事主与你还是同乡!”
晏良人俊美的细眸轻轻闪了闪,一伸手笑道:“这么巧?吴法曹递来辞牒与我一观!”
反复细看,确认后,晏良人将辞牒还与吴法曹,幽叹:“果真是东阳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