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蓝色夜幕之上,繁星如珍似宝缀满。
将士们围护着即墨江年,连绵向沙洲进发,即墨江年治军严厉,军中不敢大声喧哗。
一至沙洲城外军营,雪白营帐被火把映亮,连绵相接,如草原上遍开的春花,马嘶与人声沸腾如海。
沙洲城头亦被熊熊火把照亮,守城军执弩搭箭,瞄准城下叫骂的月泉驻兵,莫敢还嘴。
河西都督刘文元甲胄齐备,于城头上来回游走,满脸焦躁。
三日前突然生出的岔子,他是如何也想不通……
于安王口中,明明已死得不能再死、喂了东阳河鱼的靖王,怎会突然现身沙洲,还险些将他小命索走?
府兵追出城后,就抓回一个护卫,活活折磨了护卫两日,任死也不说出靖王下落。
眼下月泉驻军兵临城下的,而沙洲城内的守城军不过八千数。沙洲城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想往上京送信请求支援不能,想与南阗大军取得联系更不能……
唯有稳定好守城军军心,城中民心,静待南阗大军挥师而至!
时进丑时,刘文元委实困乏,正待于城头打个盹,蓦地,城下响起尖利鸣镝声。
城头火把彻照如昼的城下,数队月泉弩兵齐刷刷现身,他们搭箭张弩,霎时石破天惊,万箭齐发……
鸣镝箭带着摩擦空气发出的刺耳嘶鸣声,如疾风骤雨向沙洲城内落下。
“护驾,护驾!”守城军立时手执盾护将刘文元围挡住。
一只鸣镝箭“嗖”一声射到彭排木盾上,“邦”一声深深插入,刘文元身子立时一颤,惊魂未定。
执盾的守城军将那支箭矢拔下,惊声:“都督,箭上有信!”
城下鸣镝箭放矢依旧,守城军护着刘文元转到城楼背角,刘文元拿过信,于火把下展开一看,顿时眼前一黑。
巴掌大的信笺上写着他勾结南阗,引南阗大军侵夺河西的信息。
“这信,这信……”刘文元抖着唇问,“其他箭矢上可有?”
须臾,又有守城军拿着箭与信匆匆跑来,狐疑问:“都督,信上内容可真?”
刘文元强自镇定吼回去:“我与关外胡虏杀伐几十年,怎会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这明明是妖言惑众!”
守城军遂一低头,难掩疑惑地拱手而去。刘文元看着那位守城军背影,虎目里神色惊闪频频。
知晓他与安王的事,仅限都督府府兵和他身边的官将。
守城军里也不乏月泉驻兵的亲友,给守城军的说辞是,月泉驻军不满安王诛杀靖王那五万亲卫,兼之郭都护病重不能见,遂以兵压城要说法。
他头痛的,正是这些泥腿子兵。
无论靖王那五万亲卫也好,月泉驻兵也好,沙洲城军的守城军也好,都对老都护郭兴和靖王崇敬万分。
郭兴不交兵权,他又收不了军心,若以安王计,自当将这些毛头莽夫都灭了……
所以他只咬牙先糊弄着,先哄着、骗着,只待南阗大军一至,万愁可消。
可让他头痛的是,头顶的鸣镝箭不停,一批又一批,批批箭头带的信息都不一样。
有写他囚禁老都护郭兴的内容,有写他勾结安王隐害靖王的内情,还写有若南阗军入主河西,定烧家劫舍,血洗城池的恐吓!
这是明谋——是明晃晃的离间计!
刘文元手拿守城军收集来的信纸,哆嗦着腿移到城垛边,从守城军护盾的缝隙中往城下望去……
城下,数辆鼓车正被马匹牵引,自营帐中出。
鼓车之上,鼓手赤膊坦胸,狰目高高扬起鼓槌,霎时动天金鼓如滚雷般敲响,震彻九霄。
战鼓一响,伏尸千里!
刘文元虎目圆睁,莫不,月泉驻兵此际便要攻城?
他脑中惊骇频闪……
月泉驻兵没了靖王,没了郭都护,这两月以来群龙无首,一直是一盘散沙。
眼下军中出了谁人,可指挥三十万大军齐出,让三十万大军听令?
又为何,他暗伏于月泉军营的线人没送暗报?
滚雷般的金鼓声里,一骑黑马稳稳当当自兵将中出。
骑(ji)上其人玄甲锃亮,腾龙凤翼头盔之上,飞扬的红缨似血。他仰起宽额广颐的脸,一双朗目如鹰般望上城楼。
刘文元咬牙——靖王,即墨江年!
……
即墨江年早上醒来后,不顾身子虚弱,立时安排了将士们分工。
将士发动全军,于军中收聚鸣镝箭,又着识字的兵将书写信笺,牢绑于箭矢之上。
从早晨忙到夜里,足足凑够五千支绑着信笺的鸣镝箭,即墨江年借机稍作喘息。
这些箭矢,他大有用处……
上唐之所以设沙洲为进入上唐的第一座城池,自是沙洲三面环水,易守难攻。
他浸淫边关十多年,这座了熟于心的沙洲城于他而言,却算不得什么。
沙洲城内有客居上百年的各国胡商,城内各大里坊有胡商的聚居地,人数不少于上唐百姓。
胡商需要快速出货,向上唐各地进发,刘文元贸然闭城,势必引得胡商不满。
而沙洲百姓由来心向上唐,他们频历外关战乱,虽说能忍闭城的不便,但也得刘文元闭城的理由可让百姓支持。
更何况,月泉将士深扎于此,他们人在月泉军营服役,亲眷却大多散居于沙洲城内。
刘文元冒然闭城不给说法,月泉将士亲眷若得知笺上消息,想必也不会配合刘文元死守沙洲城。
而他不顾身子虚弱现身城下,便是要动摇守城军军心,破除他伏诛身死、叛国谋逆的谣言。
守城军虽受都督刘文元所辖,但他们与他那五万亲卫、月泉驻军血出一脉,尽为大唐将士,岂能甘做南阗的贼子走狗?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若强行攻城,没三五月时日难见其效。且南阗大军临境在即,没时间给他慢慢围城困城。
他用的就是阳谋!
莫说三五月,他要三五日就将沙洲城拿下。
抬起手中寒光闪闪的陌刀一挥,身周的战鼓声渐歇渐止,他向城头朗声:“刘都督,别来无恙?”
城下城头一片静寂中,这声突然响起的沙哑嗓音,引得守城军向城下望去。
熟悉的玄甲玄马,熟悉的魁梧身姿,还有将士们再熟悉不过的腾龙凤翼红缨盔……
守城军脑中纷纷闪过一人,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往昔,靖王每每纵马自沙洲城出入,雄姿英质的身影守城军莫不熟悉。可靖王早已伏诛身亡,又怎出现在城下?
直待即墨江年身后的将士击响佩刀,齐齐高声:“靖王,靖王,靖王……”
守城军这才信了,纷纷望向眉须俱颤的都督刘文元。
未待人开口质问,刘文元已躲在盾护后高声:“即墨江年,你以诈死兵临沙洲,引西弥大军前来,却将诸罪污陷于我,你可还是我上唐的王?”
即墨江年一伸手,随即有将士递来弓弩。
接过后,他搭箭满弓,瞄准城头那位红口白牙,反黑为白的刘都督。
须臾后,“嗖”一声,箭矢若流星般疾向刘文元,深深扎入刘文元身前的盾护上。
刘文元身子一抖,又探出头来高喊:“即墨江年,以三十万之众对我八千人算什么好汉?有种让我的人出城报信,调来大军一决胜负!”
即墨江年因中毒虚弱,声音嘶哑,不能高声语。
望着那个缩于盾护后的人,他轻声:“你我不论胜负,只决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