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卿月才开了门,便见了几位奚奴抬着箱子立在当街的门外。
见了她,问过她的名字后,小奚奴道:“我家主人说,既然宋娘子还了阿末香,便将这六千贯还回娘子。”
宋卿月冷哼一声,着人抬走钱箱,小奚奴要走,她却喊住。
返回屋中,她将崔康时赠的外伤膏拿出,塞到小奚奴手里道:“转告你家公子,这药我也嫌脏!”
小奚奴怔怔接过药膏瓶子,回过神后恼着脸离去。
宋卿月长叹一口气,抱臂倚门立了半晌,冲屋中忙着选捡香材的香工道:“走,随我再去西市碰碰运气。”
昨日一时激愤还了阿末香给崔康时,一觉醒来却犯了难。
望了眼九月秋高气爽的天,其上碧空如洗,她双手合十轻喃:“求漫天神佛保佑……”
到了西市署后,她此前求神许下的愿应验了,竟真有阿末香竞拍。
虽然拍价依旧达到两千多贯一两,她还是咬牙将那块半斤重的阿末香拍下。
与西市署的布吏办了交割后,她发现半斤重的阿末香为两块,一块四两重,一块二两重。
且盛放阿末香的檀木盒分外眼熟,她又拿起那块稍大些的阿末香细看,切口与昨日还给崔康时的那块竟一模一样。
坐马车回浮香辉月的路上,宋卿月脑子里念头不断,想着的都是那个崔康时。
不会这么巧吧?
会否是,崔康时将阿末香送到西市署拍卖?
马车路过盛隆坊,她喊停了马车,让香工带了阿末香回坊,自己则站到了盛隆坊的门口。
她昨日恼上心头走得急,忘了问崔康时,有关于笑香兰与茵犀香的事。
步入盛隆香坊,有坊中伙计热情与她打招呼,她却面色冷冷问:“你家主人崔康时可在?”
伙计张了张口,眼睛睁得老大,很是惊讶。
他们这半旬守口如瓶,这小娘子是如何知道主人名讳的?
“他日日都在盛隆坊!小哥,你可是我骗了半个月!”
“这个……”伙计讪然一笑,尴尬一摸鼻子。
忽盛隆坊二楼的雕花楼栏处远来声音:“请宋娘子上来!”
宋卿月立时抬眸望了上去……崔康时手掀帘幔,正静静望着她看。
未待伙计反应,她一提裙摆“噔噔噔”就上了通往二楼的雕花木梯。
现身于崔康时面前后,崔康时笑盈盈寒暄:“这么早?可用过早膳?”
宋卿月寒凉道:“早膳?崔公子可远比胡饼、毕罗来得妙!”
“怎么说?”
“我看到你就饱了,哪还需要吃食!”
崔康时略夸张一讶,“没想到,我竟然还有这等本事?”
宋卿月淡淡看他。
她并未挑明自己囗中的夫君就是晏元良,通天之人就是安王,却向崔康时冷嘲热讽、出言不善。
若是正常人,见她如此阴阳怪气难免疑惑,会质问几句,但崔康却任她的话落地不理会,像是有意回避。
崔康时转身往香室走,自若道:“你来我这盛隆坊盘桓半月,口口声声要与我交流香药心得,既是不饿,那便品香好了。”
待她跟入香室落座后,崔康时果然专心地为她篆起了香。
“崔公子会制笑兰香?”
“我为它取的名字为百花笑!”
宋卿月一哂:“好俗气的名字!”
崔康时不以为意:“我本俗人,全身上下都是铜臭味,所以才需要香药去去味。”
“身体的铜臭易去,心里的铜臭难消!”
“没关系!做饕餮与做善人,我选择做饕餮。”
宋卿月不愿久呆,直直问他:“你的笑香兰配方是从何处得来的?”
崔康时用香箸挟起一块拇指大的小炭点燃,埋入青瓷莲花印香炉内。
头也不抬道:“你说你爹钻研半生才研出这百花笑,有无可能,你爹能钻研出来,别人亦能?”
宋卿月冷睨他:“我爹走南闯北半生,听他说过,并未发现相同配伍的笑兰香。”
崔康时拿起小银铲压平印香炉内雪白的香灰,“以前没有,不表示现在没有!”
见他神情波澜不惊,语气云淡风清,宋卿月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在狡辩!
“那你坊内的茵犀香怎么说?”
“茵犀香好啊,一沐香一月!”
崔康时终于顾上抬头冲她一笑,随即又拿起银叶夹将云母片放到印香炉内。
“崔平安!”宋卿月气笑了,“你在同我打诳语!”
崔康时手一抖,手中的银叶夹掉落香案上。
他缓抬起头看她,久久后,才一笑问:“你先说,你那茵犀香配方何处得来?”
想拾她牙惠?宋卿月恼了,不想再同他绕转抹角,“你家香工是谁,我要见他!”
“巧了!”崔康时捡起银叶夹,“这笑香兰与茵犀香我闻腻了,将遣了制香的香工!”
宋卿月愕然,深吸几口气平息了心情,再问:“那,你遣散的香工年纪几何?”
崔康时取来香篆模,若有所思般一阖目:“四旬左右。”
“他现在何处?”
“我已遣散了他,何去何从自是他之自由。再说了,宋娘子觉得,我这样身份的人会关注一个香工的行踪?”
宋卿月蓦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往香室外走。
“哎,香还未品,不多坐坐?”
宋卿月“噔噔噔”地冲下楼梯。
回浮香辉月的一路上,她气冲心头。
崔康时滑如泥鳅,与当朝沈氏牵扯颇深,口中没一句真话,不是什么好东西!
……
香室内,崔康时望着那炉未点的香,静了须臾轻喊:“钟伯?”
有须发半白的老者应声而来,褐色圆领袍,木簪挽发,打扮很是低调。
老者神态恬静向崔康时一拱手:“公子?”
年愈五旬的钟裕,是将崔康时打小看大的管家,颇受崔康时信任。
“那位痴伯可安置好了?”
“回公子,已出上京,正往公子祖宅的路上。”
崔康时站起身,负手踱到窗前,掀开窗幔往街上一看,街上人群间,宋卿月的身影如昨日那朵荷花般粉红鲜灵。
“派个人追上去,告诉仆妇们,痴伯的癔症别治了,还是傻着的好!”
钟裕一揖要去:“遵命!我这就派人撵去!”
崔康时举手止住,四望香室,目光颇为不舍道:“放出风声,将这铺子卖了!”
钟裕默了默问:“才开半年,就又要挪窝?”
崔康时又眺目长街,“玩物丧志,卖了!”
钟裕默一点头,待要步出香室的门,又转头问:“公子,今日就歇在兴庆坊那处宅子了?”
崔康时放下帘子,转身香案落了座,道:“敦化坊的宅子送了晏良人,我今夜自是宿于此坊。”
钟裕眉头微微一蹙,忍了忍终还是嘀咕,“不过一个面首而已,何至于公子将最喜欢的宅子送出?”
崔康时点燃线香,又将印香炉内的香印点燃,淡道:“那处宅子偏远,我不想晏良人碰到某个人!”
“若实在不愿娶沈相的侄孙女,这宋娘子眉眼倒有五分神似夫人,眼看夫人逝世三年之期将满,公子抓紧时间吧!”
钟裕撂下一句话揖去。
崔康时手指一松,指间线香掉落香炉内,他捡起线香,怔怔回望空荡荡的香室门口……
钟伯果然是看着他长大的人,他半点心思也瞒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