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月怔了须臾,一拳轻捶到宋玉书肩头。
“宋玉书,你出息了啊!你这是鱼跃龙门登了天吧!”
此前她还骗柳无恙,说表哥在太医署当差,眼下看来也大差不差!
宋玉书赧然一笑,扇着扇子,自谦道:“借了恩师的光罢了!”
“怎么说?”宋卿月吃着扁食问。
宋玉书摇扇的手停下,望着面前跟小乞丐般的宋卿月,幽声:“……我说过,你哪记得!”
跟恩师学术十年间,他每年寻遍由头,死活也要抽空回东阳一趟。
若非恩师器重,疼他有如亲生,只怕早被撵出师门。
一个来回在路上消磨两月时间,他只为一见宋卿月。
便是宋卿月同他骂骂咧咧、打打闹闹数日便又起程,心中却觉日子有奔头。
他自幼父母双亡,无所倚仗,就盼着快些闯出名堂,也好向恩重如山的叔婶提亲。
宋卿月年少,性子又粗,浑然不察他的心思,他心中却铆着一股劲。
只可惜五年前,宋卿月却迷上了那个晏元良。
宋卿月给他去信,提及晏元良,将晏元良夸成了一枝花。
他心急如焚,特意抽空赶回东阳。
可待他遥遥一观晏元良,遂将放在宋卿月身上的心思收拢一尽。
晏元良确如宋卿月来信所书。
其人俊美无双,仪态温雅,又出自东阳望族,虽然落了魄,却非他能企及。
后来,当收到宋卿月喜帖,他终究还是不愿面对,只托人送去厚礼。
无儿无女的恩师去世后,医馆需要他支撑,便至此不再回东阳。
宋卿月浅啜一口酸汤,静看出神的宋玉书,笑道:“说话又不费力气,再说说呗!”
可时间不容二人细述,街上“通通”作声的闭门大鼓已经敲响。
宋玉书一掏袖子,取出数枚铜板放在桌上。
一看她才吃了小半碗的扁食,便道:“别吃了,六百响闭门鼓敲完前得回家,走吧!”
宋卿月抬袖一抹嘴,一看桌上铜板,仰眸问:“宋玉书,两吊铜板、三钱银,能在上京活几日?”
宋玉书放下团扇站起身,“若是吃喝加上住店,节省些,应能活个十日!
宋卿月心下稍安,可当她往袖兜里一探,却发现余下的钱尽在自己身上!
她那颗竭力稳住的心,立时又乱了!
柳无恙无声无息离开,身无分文,眼下又临宵禁,他当何安?
食肆里的伙计开始收整,准备打烊,容不得食客久留。
待回到杏芳馆的后院,她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卿月?”
于前头领路的宋玉书察觉,停下脚步等她。
“表哥,若一个人身上分文不名,又遇宵禁,如何安身?”
“宵禁后,只是不能于街上行走,内间里坊倒是可以容身。只是,身上没钱却难办了!”
宋玉书见她两目空洞,又轻声:“此前听你说,有人陪你来的上京,你是担心那个人?”
宋卿月静望眼前灯火融融的庭院,轻一点头。
医馆后院是一丛四合的院子,由四围的雕花连廊接起。
即便不大,于这寸土寸金的上唐国都内,也价值不菲。
合围的院子里,假山湖石错落,旁边一簇翠浓欲滴的芭蕉树,其下是香气正浓的月月红……
她算是有了落脚处,宋玉书还疼她如初,可那个流落街头的人,会向何处安身?
宋玉书望了望院子上空的天穹。
月似玉轮,繁星如昼。
一指院中花开正艳的海棠树,他道:“就在院中纳凉吧。你没吃饱,我去给你弄些吃食,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嗯!多谢表哥!”
宋卿月轻应一声,向海棠树下的石几走去。
宋玉书望她的背影须臾,转身离开。
比起“表哥”这个称谓,他更喜欢宋卿月直唤他的名字。
海棠树下,石凳满积红粉粉的海棠花瓣,宋卿月径直就坐了上去,丝毫没意识到应该拂去落花。
待她反应过来,却不愿再动。
与柳无恙风餐露宿两月余,她习地而坐,偎石而眠。
便是让她倚着当街的墙根打盹,便是面前人来人往,她也习以为常。
眼下虽有富院华屋可容身,却偏偏少了一个人……
待宋卿书将一盘西瓜,赤豆糕,凤尾酥,荷花酥等糕点放在她面前时。
她终于眼中噙了泪。
她是有吃有喝还有屋住了,可柳无恙呢?
虽此前在宋玉书面前哭了一鼻子,可此时的难过,与那时的伤心不同。
怕自己失态,她扭头避开宋玉书无声默看。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宋玉书将自己的绢帕递给她。
“夏时夜长,你我二人有的时间慢慢聊。想哭就哭吧,别逞强!”
话音刚落,得了准许,她推开宋玉书递来的绢帕,伏在石几上压抑低泣。
宋玉书也没扰她。
将凉茶给她斟好,再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才细细说起自己的事。
他八岁那年腹涨如鼓,表叔、也就是宋卿月的爹,带着他遍寻良医诊治不能,最后投医于恩师门前。
因他对用过的药材过目不忘,恩师一问便对答如流,大感讶异。
恩师便向表叔索来他的八字,认真掐算后大喜,说他命带三重“天医”,天生是行医的好料子。
又掐算出,他的八字与自己八字极合,遂向表叔建议,邀他投学于自己门下。
因而有了他后来的际遇……
十三岁那年,恩师因声名外在外,有贵人寻来要恩师往上京诊病。
他便随了恩师一同前往,自此便留在上京。
恩师入宫给贵人调身治病,回回都带他在身边,那位贵人因此对他也熟悉。
恩师无儿无女,逝世前,将医馆连同屋院都留给了他。
同时留给他的,还有那位宫中久治难愈的贵人。
宋卿月渐渐听入了神,也止了泣。
前面宋玉书拜师的事她知晓,只是第一次听他讲起细节。
倒是宋玉书提及随恩师入宫诊病的事,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拿了一块荷花酥,她一面吃一面问:“惠妃?可是那位二皇子的母妃?”
见她终于止了泣,宋玉书便笑开了眉眼。
但又听她提及宫中贵人,笑意便又敛去。
轻叹一声后,他道:“是靖王-即墨江年的母亲。她看似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却是个可怜人!”
可怜?确实!
此前在郦阳城时,她听王通判说了几嘴。
眼下靖王犯了谋逆大罪,只怕那位惠妃处境艰难。
但她却有一事不解,皇宫内有太医署,哪会缺少妙手良医?
可听宋玉书所言,这位惠妃向外求医竟然十多个年头。
宋卿月用手指抹去唇连糕渣,轻问:“那位惠妃有病为何不向内求,偏向外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