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宋卿月站于车头哭天抹泪地说,成亲五年,她那夫君未染过她半指。
何时说的是真话他心下自然明了!
“我不介意!”
话虽如此,他心底还是一虚。
介意此事的不是他,是那些红墙碧瓦、重重宫禁内的人!
宋卿月撑起身子,愕然望着远处那团黑影。
久久后,她失笑:“你介意也罢,不介意也好,与我何干?”
柳无恙双手枕头,淡道:“还是那句话:若上苍见怜、若有机缘,钱我会还,也会养你一辈子!”
宋卿月:“……”
*
愈近上京,官道上车马愈多。
炎炎烈日下,见宋卿月与柳无恙徒步跋涉,有好心的商队顺了二人一程。
商队是一队金发碧眼、发须卷曲的胡人。
他们身着色泽艳丽的胡服,骑着关外的高头大马,满身风尘。
马队后跟着绵延数里的驼队,黄白相杂的各色骆驼满载货物,一路驼铃声悠悠,“叮当”作响。
与之搭讪的是柳无恙,他与胡人们交流无碍,对答如流。
宋卿月听柳无恙说他久居关外,会些异乡言语也不足为奇。
只她坐在马车厢内,与一位面纱遮颜,露着一双碧波大眼的胡姬互笑着对视,还驴唇不对马嘴地各说各话。
因谁也听不懂谁,尴尬之处,她与胡姬忍不住捂嘴偷笑。
柳无恙得了胡人让出一匹马,骑在马上与商队里的胡人寒暄,“叽哩咕噜”声里,宋卿月愣是没听懂一个字。
只是,她听柳无恙语气愈来愈迟滞,似乎心情沉重。
一路上,关卡渐多,处处皆要查看通关文书,好在有柳无恙从王通判处得来的文书,一路畅通无碍。
待到日头西斜之际,她听到伴骑一侧的柳无恙轻轻说了一声:“宋卿月,上京城到了!”
宋卿月心立时“扑通”大跳,忙抬手一掀帘缦远眺。
遥遥的,漫天红如火烧的辽阔天穹下,连绵的雄伟城墙、高大的宫阙尖顶徐如画卷,于她眼中慢慢展开。
似难自信一般,她重重一咬手指,低呼一声“痛”。
非为在梦里,九死一生后,前方不远处的上京城就在眼前,鲜活而浓艳。
这一路走来,不可谓不是九死一生。
她眼眶不觉就酸了,不觉就红了。
柳无恙望着前头连绵的雄伟城池,剑眉深蹙,朗目里满积阴云。
他微一侧眸,看向伏于窗口、眼眶红红的宋卿月,轻声:“可知你那位表哥居于何处?”
宋卿月眉头一跳,摇了摇头。
表哥十三岁就前往上京学术,一留便是十多年,即便表哥同她提过居址,她也毫无印象。
紧要的事被柳无恙提及,她大喜之下有了大忧。
诺大的上京城里,何处才是她表哥-宋玉书行医的居所?
柳无恙于马上轻声:“别怕,我陪你找!”
宋卿月抬眼望他,犹豫道:“可是,你不是急着回家么?”
“我那家……”柳无恙目光空渺,身子随马匹轻晃,“没那么容易回!”
宋卿月一默。
倒也是,柳无恙若当真是边外逃兵,必已触犯律法。
上唐治军严厉,家中出了个逃兵,他若冒然回家势必累及家人。
随着胡人商队迟缓往城门处靠近,她目光一直定在柳无恙身上。
柳无恙马上的身姿高大壮硕,淡拧的剑眉浓如墨染,俊朗非凡,威仪堂堂。
不知怎的,她心下出出浓浓眷恋……却终有一别!
“商队入城太慢!照如此速度,入城不久便会迎来宵禁。”
柳无恙关注着入城情形,无暇顾她。
城门处的守城郎兵卒不止会细审通关文书、文牒,还会一一细查入城货物。
外国胡商倒可直入东西两市,可柳无恙与宋卿月却非是商人,若不赶在宵禁前寻着落脚处,一夜难安。
宋卿月久居东阳,于这辉煌的上唐国都一无所知,更不懂宵禁为何物。
“哦?”她淡拧了远山眉。
表哥宋玉书说,上京“火树银花,夜舞龙鱼,兴尽不归眠”,莫不是假?
“下车来!”
许是心中有了定夺,柳无恙扭头向她道,随即也翻身下马。
等柳无恙牵马还与胡商,又与胡商“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话,手捂胸口揖谢,一个转身,便见宋卿月立于他身后。
垂睫望着身子娇小的宋卿月,读懂她眼中的无措,他伸出粗大的手将她的手一牵。
“走吧!”
“别这样!”宋卿月欲扒开他的手。
自从与柳无恙生出嫌隙,她对他近而远之,这般亲近的举措久未有过。
柳无恙却将她的手捏得紧紧,没有看她。
望向拥挤的城门,他淡道:“城门处人马混杂,我怕你走丢了!”
他粗砺的掌心有厚厚的茧子,微硌,却将她小小的手整个包住。
她便任由他牵了,体味着这份安稳笃定,与他并排缓行,移至入城的百姓队伍后。
经由三重守城郎兵卒细审通关文书,铠甲与腰刀锃亮的兵卒让她抬头就抬头,让她转身就转身。
宋卿月大气也不敢喘,二队遂得以顺利入城。
一入上京,浮世繁华迎面扑来。
宋卿月怔怔望着面前的宽阔大街,又望着接肩胝足的熙然人群,迷失了双眸。
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如此繁杂琳瑯的商铺,如此豪华的云辇与车马。
车似水马如龙,当若此景……
可牵着柳无恙的手,她身处三千繁华中,却若汪洋里一叶孤舟,不知去处。
柳无恙侧头垂睫,静看满脸迷芒的宋卿月,轻问:“你说,你表哥学医?”
她转眸四顾,轻一点头。
柳无恙一牵她的手,带着她行于长街,“那便从医馆寻起!”
上京千业百行,行行繁盛,医馆药铺更是不计其数。
想从上京上百家医馆药铺寻一个名为宋玉书的人,何其艰难?
从申时头寻至戌时末,二人踏足数十家医馆药铺。
每每宋卿月比比划划,问人可知,闻者皆连连摇头。
日头落于绕城而过的护城河后,大街上千灯万盏便已齐相辉映。
被柳无恙牵着手,呆立于浮灯三千的璀璨灯火里。
她鼻尖泛红,忍着泪意看向身侧的人,“柳无恙,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