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茶馆,赵六毛抬头望了望天色。
远处平平的地面上还留着一口烧饼。
他便转身去了朱二全的香烛铺子,买了点儿香烛纸钱,打算路过柳树下时烧给梦里那个可怜的女人。
赵六毛一路走一路想,给这娃儿起个什么名好呢?
太贵的名儿不好养,赵六毛只望这娃儿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同时心里又期盼他能有点出息。
赵六毛活了三十多年了,却连邻村都没去过。
他希望这娃儿能够活出点样子来,不要再像他这样被人瞧不起。
赵六毛想了又想,不知不觉就到了老柳树下。
他插好香烛,摸出火折子将香烛点上,将还没起名儿的弃婴抱在膝上,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念叨。
“这娃儿的亲娘,你和我虽然不相识,却也有缘。这娃儿我会好好将他养大,绝不会亏待他。你就放心去吧,来世投到一户好人家,不要再受这些磨难!”
“来,娃儿,给你娘磕头!”赵六毛抱着弃婴,将他的头往下点了三点,又握着他的小手烧了几张纸钱,也朝老柳树拜了三拜,这才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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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里,肖五娃还在暴躁。
“死朱扒皮,死肥婆娘,只晓得使唤我干活,才给一碗冷饭!”
“死翠花,也不晓得给我块肉吃!”
不知道为什么,翠花今儿竟然破天荒给了肖五娃一碗剩饭,美中不足的是连块咸菜头都没有。
可是肖五娃明明看到朱富贵吃肉了,一块一块肥得流油的五花肉,光想想就让人受不了。
要是能吃上那么一碗油光光亮闪闪的五花肉,就是现在让肖五娃去死他也干!
大抵是因为那碗冷饭的缘故,肖五娃忽然觉得一个人走走夜路也不错。
往常他都跟在赵六毛屁股后边一路小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今儿没有赵六毛他竟然得了翠花的青眼!
早知道这样他每日就该让赵六毛先走!
都是赵六毛坏了他的桃花运!
愉快的事儿总能让人忘记一些东西,肖五娃哼着小曲儿,只见前面的老柳树下有两团火光跳跃,不大,活像两只鬼眼。
“啊!”肖五娃一声惊叫。
那两团火光跳了跳,灭了。
肖五娃吓得拔腿就跑,边跑嘴里边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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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贱名好养,况且这娃儿还是捡来的,赵六毛想了想,决定给娃儿起名叫做阿狗。
阿狗,阿狗,天底下叫阿狗的人多得好比天上的星子,这样老天爷才不晓得哪个才是他家的阿狗。
“阿狗?”赵六毛试着喊了一声。
怀里的弃婴意外地应了一声:“咿……”
赵六毛不敢置信,愣在屋门口又唤了一声:“阿狗?”
阿狗砸了砸嘴巴,睁开眼望了赵六毛一眼,眼珠子黑亮黑亮,嘴里又“咿”了一声。
赵六毛喜出望外,举着阿狗泪如雨下:“我有儿子了!”
“我有儿子啦——”
赵六毛进了屋,先把翠花给的饭放在墙边三条腿的桌上,接着赶紧把阿狗放到床上,又把黄老大夫给的药草挑拣了一些,余下的挂了起来,灌了口凉水赶紧生火煎汤。
阿狗这几日活泼了许多,嘴里时而“咿咿呀呀”,眼睛睁一会儿闭一会儿,睁开的时候手脚在空中抓来抓去,赵六毛越看心里越欢喜。
趁着煮药的当儿,赵六毛找了个竹篮出来,往里面铺了件旧衣裳,试着把阿狗放进去,大小刚刚好。
赵六毛搬了张旧椅搁在灶台旁边,把竹篮放在上面,一边忙活一边跟阿狗说话。
阿狗像听得懂赵六毛的话似的,不时“咿咿”应两声。
赵六毛高兴得满脸通红,灶膛里溜出来的青烟也变得柔和起来。
煎好药汤煮好米汤,赵六毛给阿狗擦了身子,又喂阿狗喝了米汤,直到把阿狗哄睡下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
他想起桌上还有碗饭和咸菜头,便提起包袱坐到灶边去吃,不想打开才发现是碗白米。
赵六毛心里热乎乎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米倒进罐子里,又发现里边还藏了几个鸡蛋,泪水又迷蒙了他的眼。
翠花真是个好姑娘。
赵六毛这样想着,把鸡蛋藏在床底的篮子里,打算等阿狗身子利索了再煮给阿狗吃,自己则吃了两块咸菜头,喝了阿狗喝剩的米汤,也上床睡下了。
这夜,那女人果然没有再来,赵六毛睡得极为安稳,醒来时嘴角还挂着笑意。
他支起半截身子,自然而然地先去看床里头的阿狗。
阿狗睡得很香,小嘴一张一合,嘴角边还挂着唾沫子,小脸比拾到他的那日小了一圈。
真是苦了娃儿了!
阿狗今儿不用喝芦根汤了,赵六毛依旧熬了米汤,阿狗竟然比平日多喝了两口。
赵六毛又依照黄老大夫的吩咐,煎了艾叶茱萸水给阿狗洗眼睛,心想这两日也要去采点艾叶回来晾干。
许多年来,这屋里住的只有赵六毛一个人。现在不同了,这屋里住的是爷俩,他可不能让人看笑话。
赵六毛洗了头脸,把自己和阿狗仔细收拾了一番,然后背着阿狗拎着香烛去看赵老铁。赵六毛把老爹坟前的杂草清了清,又捧了把土培在坟前,跪下把香烛点上。
这几日照看阿狗,赵六毛才晓得老爹当年的难处,也难怪他会狠心将女儿送人。
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要吃饭,家中的那两分薄田根本养不了这么多人。
“爹啊,赵家有后了!”
赵六毛抱着赵阿狗在赵老铁坟前失声痛哭,阿狗拿小手碰碰赵六毛的脸,嘴里“嘤嘤呀呀”,像是在说“阿爹别哭”。
“爹,你看啊,阿狗可懂事了!”
“阿狗,来,给阿翁磕头!”
看完赵老铁,赵六毛回去修屋子。
昨儿嘴上说要给赵六毛搭手的那几个人今儿真来了,扛的抗锄头,挑的挑畚箕,搬的搬梯子,还有人从自个儿家中担了茅草来。
赵六毛自家屋后还有上年留下来的两捆秸秆,补偏屋破的那个角倒是勉强。
众人手里挖土和泥忙不停,嘴里还相互打闹取笑。吵闹声惊动了旁边观音庙的老尼姑,老尼姑出来看了看,众人顿时闭了嘴,加紧忙活。
老尼姑俗世名叫做八姑,早年逃难的时候逃到乌塘村来的,也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人、本家姓什么,反正就落脚在村尾的破庙旁不走了。
王大善人的爹王老太爷见她可怜,就把观音庙后的一块村里人都不想要的荒地送给她,没想到两年就让她给种出来了。
那会儿观音庙还只有一间破屋、一张供案和一尊泥塑菩萨像。
八姑没事就在庙里念经,很少跟人说话,也不晓得她是如何练就了一双能看人生死的眼睛。
乌塘村的乡亲们对她又敬又怕,遂把她唤作八仙姑。
有王家的照应,观音庙里的香火还是过得去的。
八仙姑见本来热络的众人忽地冷下来,只顾埋头干活,知道是看见了自己,遂转身又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