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一人承担”,破碎的金陵城为之一颤。
此时,天地之间,戛然而止的寂静下,忽然传来一声苍老恢弘的叹息之声。
似是对桑的决心,有所不忍。
桑又道:“金陵城存活的百姓,不应该在人面大疫下被反噬而死。”
“这不是他们的运数,也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磨难!”
“山野道士,愿以残躯,承担这等因果。”
“因人面大疫,而不得超生的魂魄!”
“因人面大疫,而犯了杀戒的百姓!”
“因人面大疫,而损伤的金陵地脉!”
“这种种后果,请天地,让桑承担!”
说完,桑竟是遥遥看向天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准……”
一声准,如天地叹然。
瞬息之下,金陵城内剩余的老百姓,忽然感觉浑身一松。
纠缠在他们身上的疫症,竟逐渐消失。甚至连精气神,都好了不少。
而经过一夜的波折,如今的金陵城上,云雾渐渐稀薄,透出金辉曙光,点点洒落而下,如沐甘霖。
“咳咳……”
桑轻咳一声,低头一看,掌心已然满是鲜血。
瞬间的天旋地转,瞬间的头晕眼花,还有身体忽然出现的各种酸痛之感。
桑微微一笑,眼中却满是慈悲祥和:
“多谢天地慈悲。”
一声慈悲之下,终于将最后几名头目全部诛杀的龙共金、惠夫人、苍,三人也纷纷赶了回来。
当他们看到,跪在废墟上的桑的时候,心中猛地一疼。
只因此时的桑,一头黑发彻底干枯灰白,浑身枯槁,如同骷髅。
甚至于,原本还算驻颜有术的面孔,也逐渐开始衰老下来,甚至长出了一些斑点。
一种无法言喻的暮气,环绕着桑周身,呈现出一种濒临老死的衰败。
“道长!”
惠夫人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之色。
哪怕他们知道,这是注定好的解决。但当真是看到之时,心中还是难以接受。
桑却是豁达的摆了摆手。
这一刻,他如同一名看破世情的僧侣,如同一名逍遥游戏的道者,如同一名恬淡治世的大儒。
“此间种种,于我来说,终于……了结。”
“虽说……未能屠灭此地所有东瀛军官和士兵。”
“但是人面大疫会继续发作,除非那些残存的神官,能找到破解之法。”
“否则,金陵城内的他们,将会病痛缠身,药石罔效。”
“幸好,忍者一脉覆灭,九菊一派元气大伤。”
“这往后的若干岁月,这些东瀛的邪心之辈,应该不敢再来九州造次。”
惠夫人张了张口,眼中却是酸涩无比。
龙共金双眼微红,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苍忽然道:“道长,此番,多谢你了。”
桑有些吃力地看向了苍:
“谢我什么?”
苍轻叹一声:“谢谢你……让我对九州的人性,没有绝望。”
桑笑了:
“若如此,世间将多一位古山君,甚好!”
苍轻叹一声,带着一丝不舍和遗憾:
“不过……我们也到了分别之时了。”
此言一出,龙共金和惠夫人皆是心中一颤。
桑释然的笑了笑:
“是啊,该分别了。”
“不然的话,坑杀之墙的因果,就结束不了了。”
说着,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用拂尘扫了扫自己身上的灰尘,旋即笑道:
“三位,你们走吧,我目送你们离开。”
“最后的时光,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过……离别之前,我倒是有些好奇。”
“三位此行之后,准备做些什么呢?”
苍挥了挥手中的相机:
“应该会继续做一段时间的记者。”
“然后,我会去探讨一个属于我的议题,也许我会做出一些不同的选择。”
“在英国,有一个神秘协会,里面也会有我需要的答案。”
惠夫人苦笑着摇摇头:
“我应该会回四川,只是不会再去成都了。”
“我会回家族,重新执掌家主的位置。为接下来的抗击东瀛,输送武道人才。”
龙共金则颇有些感叹:
“这一代,走阴十部的争斗,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经过此时,我明白,神图绘卷根本不重要。”
“在长生的面前,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
“若是能长生,也许我们众人的遗憾,就不会发生。”
“我想用剩下的时间,好好研究,我想突破人的极限。”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长生之法!”
桑深深地看了龙共金一眼,说道:
“阿龙先生,长生之法的探究,并非坏事。”
“只是……作为一个曾经也探寻长生秘密的人,我还是要你一个建议。”
“切记……要守着本心啊……”
“我见过太多的人,在寻找长生的途径中,迷失自己,最终疯魔。”
龙共金郑重地点了点头:
“道长对我有大恩。”
“这最后的指点,我必然铭记在心,不敢忘记!”
桑笑道:
“既然三位都有了自己的前程,那自是最好。”
“我在此祝愿三位,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三人带着一丝复杂之色,旋即纷纷躬身: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也是不由一阵苦笑。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三人,恐怕也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为别的,只为坑杀之墙的平安。
旋即,三人转身离去,特地选择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许是……也不想离别之下,过于哀愁。
桑转身看向破败的金陵城,喃喃道:
“尾崎秀元,土御门少年,可惜,到了最后,我却不能为你们收尸。”
“祝愿你们,来生之时,不要再投身这等疯魔的国家了……”
一时间,桑眉心一痛,捂着口又是一阵咳嗽。
指缝中,鲜血不断流出,桑无奈地摇了摇头,取出手帕,随意的擦了擦。
“师祖。”
索命门的门首,带着众人也纷纷赶了过来。
众人眼中,均是有些担心。
桑摆了摆手,幽幽说道:“回去再说吧。”
……
金陵城门口,桑最后转身看了一眼,叹息一声:
“但愿从此以后,九州平安……”
旋即,在门首的搀扶下,桑来到了索命门的据点。
桑忽然说道:
“今日之后,索命门就隐退吧。”
“不要再将自己,陷入到这样的风波之中。”
“你们也算是汪直,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念想。”
“切莫在这个乱世,彻底断了传承。”
索命门门首,已然从族人口中得知了桑如今衰老的真相。
刀口舔血的他们,见到这位传闻的师祖,不由的红了眼睛:
“师祖,那你呢?”
桑笑着摇摇头:
“我大约……还有两天时间。”
“这两天,我准备随处走走了。”
“不过,最后离开之前,我要再看看汪直,你们不要来打扰。”
众人微微一愣,旋即躬身:“是!”
此时,没有人去打扰他。
桑默默一人,来到了汪直的房间。
石壁上,父慈子孝的画卷,让桑眼圈泛红,不由笑道:
“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现在转世在了哪里……”
“你这孩子,当年极端又执拗。”
“若是听我的,不要那么贪功冒进,不要心生歹念,那该多好啊……”
“只可惜……到头来,你最后一面,我也是没有见到啊……”
说着,桑轻叹一声,从汪直的桌上,取下了一块玉佩,不禁笑了起来:
“当年,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
“你就算是做了西厂的厂公,也一直留在手中把玩,任谁跟你讨要,你都不给,像个气鼓鼓的小孩子似的。”
“孩子,我这最后一段旅程,就请你再陪陪我吧。”
“若是有来生,我会去寻你的。”
说着,桑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玉佩,旋即在众人的目送之下离开了索命门。
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做了一个简易的拐杖,就这么满目在密林之中。
这一走,便是一天。
一天内,桑看着眼前的鸟语花香,忽然觉得,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注意过这些平凡的幸福呢?
……
逐渐的,天色渐晚,夕阳西下。
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密林身处。
“这里的风景倒是不错。”
桑笑了笑,已然有些佝偻的身子,略微吃力的捡了一些地上的木柴,似乎准备搭一个火堆。
忽然,一道脚步声徐徐走来,伴随一个儒雅清俊的声音,顺道捡起了桑有些费力弯腰想要捡起的柴火:
“我帮你吧。”
桑微微一愣。
他抬头看了一眼,却见眼前是一位俊秀青年。青年的丹凤眼很好看,一身古朴长衫,透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苍古。
有些眼熟?
桑的心中不由的诧异。
只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个青年。可细细回想,去没有任何答案。
“你是……”
青年露出一丝儒雅的笑容:“免贵姓征。”
桑点点头,将死之刻,索性也就不再客气,便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
“征先生,怎会出现在这片深山老林?”
征老板微微一笑:
“我,是为你而来。”
桑微微一愣。
却又听征老板叹息一声,笑容带着一丝无奈:
“只是……很抱歉,这一生找到你,依旧晚了一点。”
“不曾想到,寻到你时,你已到了暮年。”
听着对方的回答,桑有了一丝好奇:
“哦?这么说来,征先生,在我遥远的前世,曾经也寻过我了?”
征老板轻叹一声:“是啊,我找你很多次了。”
“只是,你啊,一如既往的和从前一样。”
“明明不是你的责任,你要扛在肩上。”
“结果,一路走来,如蹒跚行者,痛苦一身,不得解脱,何苦来哉?”
说着,征老板忽然眉心一皱,下意识的捂住胸口,一口鲜血溢出嘴唇。
桑见状,不由道:“你身上有伤。”
“嗯……你应该比我想象当中的还要古老。”
“你不是人,但是……你应该也不是妖。”
“你的身上,有着一种让我很舒适的,仿佛祥瑞的气息。”
“你是……神?”
征老板一愣,旋即笑道:
“嗯,九州瑞兽,白泽。”
“多年之后,见过故友了。”
桑也笑了起来。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征老板的记忆。
但是,这却不妨碍他,寻回那种微妙的感觉。
桑找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微微靠在石块上:
“那……能不能请征先生,跟我说说,这些年,我们的过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