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走后,周锦下床径直跑到书案边,找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了口茶,连饮三杯,方才解了口中苦涩。
书案上有一封展开的信件,她无意中瞥见了周过的名字,下意识的看了眼门口处,而后拿起信看了起来。
她不敢多留,生怕谁突然进来了,大致扫了眼内容后就回到了床上。
“宜州城破,朕心甚痛,然郡守周过瞒报军情,守城不当,致宜州孤立无援,但念及周氏一族身死宜州,则此事休矣。然令青州参将宋桦留守宜州,待左卫上将军张怀前赴共守。后此事了结,承桑速归。”
她本以为只是援军来迟,却根本没有想到是有人瞒报军情,阿父戎马一生,承皇恩浩荡三十余年,护宜州一方安稳,竟是死在这些阴谋诡计之下,
周锦想到这里,难免痛心不已,刹那间泛红的眼眶便渐渐蓄满了泪水,一颗颗滚烫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衣衫上,她把头埋在臂弯里,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来。
顾承桑本在门口闲坐,却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哭声,随后起身进了营帐,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幕。
小姑娘抱膝坐在床上一角,身上还是那件带血的衣衫,气息哭的有些不稳,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顾承桑没说话,静静的等她发泄完,良久过后,哭声渐渐只剩下了抽泣。
“你若是想回宜州,我让人寻辆马车便是了,你这身子,实在骑不了马。”
周锦发觉有人在旁边,缓缓抬起了头,她一颗心被狠狠的揪着,胸口剧烈起伏,满脸泪痕,却仍然说了最坚定的话,“我父,没有瞒报军情。”
她一字一句,声音越发的大:“我父,是宜州的英雄!”
“我父,受全城敬仰!”
周锦几近崩溃,看着顾承桑,哆嗦的问道:“你们怎么能这么诬陷他呢?”
“为何要辱他?”
“为何啊!”
听到这些话,顾承桑剑眉紧拧,他知道,周锦已经看见了那封信。
他看着她,异常平静的开口:“我知道。”
周锦怔了怔,却是没想到这个回答,有些疑惑也有些欣喜。
顾承桑起身拿起一条干净的帕子,扔在她的手边,“擦干你的眼泪,再来和我说话。”
她愣了一下,拿起帕子,一边擦泪,一边听着顾承桑说话。
“陛下如今,尚不知道你还活着,所以现下你有两条路走。”
“第一,隐姓埋名,远离京都,从此便当你已经死了,安安稳稳的过完这辈子,再不论宜州。”
他顿了顿,犹豫了片刻,继续开口:“第二,也是条生死未卜的路。”
“以宜州孤女的身份回京,述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其中的危险,你可知道?”
周锦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可殿下,我阿父于一月前就往京都送了信,他若真想隐瞒,何苦拉自己一起死在宜州啊!”
顾承桑没应她,却肃然问道:“隐瞒不报,延误军机,你可知是什么罪?”
“周郡守如今已经身死,你尚还活着,若论及此事,你罪臣之后,替父承罪;就算你能侥幸还周郡守清白,那这延误军机的罪谁来担?若那人知道你还活着,他是否会杀你灭口?”
周锦听到此话情绪有些激动,身躯不自觉的跪直了起来,“所以呢?所以就因为我阿父身死,他就活该替人背负骂名吗?”
“我若贪生怕死,我阿父何以瞑目!”
“我要以周氏遗孤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进京,我要去敲登闻鼓,为我阿父申冤,我要去查背后之人,为所有宜州冤死的亡魂叫屈!”
顾承桑心猛的一跳,眼前的女子,从尸身血海走出,经历了至亲生死离别,却依然能够站在这里,与权势抗衡,与世俗叫阵。
“我可以带你回京,但不能保证你的安全,周锦,你想好了吗?”
她双手叠于身前,恭恭敬敬的朝顾承桑拜了下去,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却格外坚定,“多谢世子殿下成全。”
“此路虽险,但周锦亦不论生死,无怨无悔。”
顾承桑安静的看着她,她似乎消瘦的很厉害,手腕更是纤细的可怜,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断,她的唇没有半分血色,乱发随意的披在肩上,甚至脖颈处还有留下来的刀痕。
他见过的女子,大多都是红颜绿黛,锦衣华服的名门贵女,却从没有像她这样惨淡狼狈的姑娘,但顾承桑却觉得,此时的周锦,远远胜过那些人。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讶到,随即只是淡然一笑,清了清嗓子,指向周锦腰部渗出来的血,“把自己收拾干净。”
“我父兄尸体在何处?”
顾承桑重新给他拿了一件衣服,一方三角巾,连带药罐,一起放在床边,“收拾好了出去吃饭,若是动作快点,些许能早日见到。”
“还有,莫要着急,仔细把身上的伤都擦上药,你若不在意留疤,那当我没说。”
顾承桑看她那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若有所指的说:“你既然看到了那封信,那便知道过些日子左卫上将军会来此处,届时我便会回京,我这个人,不喜欢带病残之人行路。所以,你最好抓紧把伤养好,不然别怪我将你留在这。”
周锦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待顾承桑走后,她便开始给自己擦药。
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她经历了什么,她换好了衣服,起身往外走。
刚出营帐,便闻到了几分香味,顺势抬眼望去,便看到了顾承桑,宋桦,和替她把脉的那位公子围坐一团,不知道在吃些什么。
宋桦朝她招了招手,“周姑娘,过来一道吃吧!”
周锦也没客气,径直朝他们走过去,微微欠身行礼,随即便在空余的位上坐了下去。
宋桦递给她一只烤好的鱼,笑着说道:“周姑娘,这鱼我刚下水捞的,新鲜的很,尝尝。”
周锦接过,冲他笑了笑,“将军叫我阿锦就好。”
姜知行倒了杯茶放在她的手边,“阿锦姑娘若是吃不惯这野味,便叫人取些合口的饭菜来,身上有伤,定要吃好。”
周锦吐出一根鱼刺,摇了摇头,“无妨,我阿兄也经常打野味来吃,我们边塞之城,对于吃食不太讲究。”
“阿锦果有将门之风!来,敬一杯!”
说着宋桦便倒了杯酒递过去,周锦接过 ,笑着应了句:“将军谬赞。”
正当她要喝之时,却被顾承桑摁了下去。
“军营,禁酒。”
“你方才不也喝……”宋桦作势便要回嘴,却被姜知行拦了下来。
宋桦妥协道:“是是是,不喝了成吧。”
姜知行拿起刚刚倒的那杯茶,笑着打圆场,“姑娘有伤,喝茶便好。”
周锦接过,抿了一口,“未曾请教公子大名。”
“姜,姜知行。我既唤姑娘一声阿锦,那姑娘不如唤我一句阿行?”
没等周锦回应,顾承桑先忍不住先骂了句:“孔雀开屏。”
周锦唇角弯了弯,“公子救命之恩,我唤一声阿行又有何妨?”
顾承桑敲了敲桌子,“食不言,寝不语。”
“……”
宋桦歪头看着顾承桑,笑的散漫不羁,语气颇有调戏的意味,“阿桑,今日是怎么了?”
顾承桑随手把杯子扔向他,宋桦堪堪接住,“再说就别吃了!”
宋桦郑重的点了点头,手在嘴巴上划过,做出闭嘴的意思。
周锦偷偷瞥了一眼顾承桑,然后默默低头吃自己的。
她曾听人提起过这位世子殿下,说他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性情残暴不堪,绞杀俘虏,为人狠戾,手段毒辣。
周锦想了想,果然是喜怒无常。
不过,传言并非可信,他虽然说话凶了些,但人还算尚可。
至少他肯帮自己回京申冤,就说明他还是位明事理的好人。
周锦这样想着,不自觉的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