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身到外面透透气,走两步。
但这个点,很难办。也不知道浙睡得浅不浅,他总不能下楼遛弯,不走楼梯不走电梯。
房间只亮了一盏小夜灯,玻璃窗上倒映着他的模样。
——你说她像我,有多像我?
理智告诉自己,孩子丢在异世界这事儿,很不符合家里的特色社会主义,做人要唯物,意识体也一样。建国后都不准成精了,而且科技还没有发达到那种地步,黑洞白洞还没研究透,赛博朋克也只是数据建模...
——是那种,就算她没告诉过我,血脉的另一半是你,但我还能靠着那双眼睛,确定就是你的像。
但如果,那不是梦,是真的怎么办...
在这个世界里,她有被挂上失踪吗?还是说,和无故被抹去记忆的浙那般,被所有人当做了一场梦,没人记得她?所以,除了身为第二亲人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没人找过她?
晋扶额,情绪激动之时,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皮肤上的裂痕开始扩大,咯咯啦啦开始往下掉落红黑色的碎渣。
在异世界,她有好好照顾自己,安稳生活下去吗?每天有吃饱,有睡好吗?不,浙说她哭了,那就是过的不好。
哭...
那个世界安全吗,从小在和平环境里好生养大的小孩儿,从没学过武,也没学过怎么杀人,若是有人欺辱了她,怎么办。若是被遭遇不测,生命垂危,命悬一线怎么办。
俞,愉快,安定。
俞,对,他听过。
俞述宁。
这是晋在矿井遇难名单里,见到的那个孩子的姓名。
被理性压制的情感,呼啸而来。眼眶开始发烫,胸腔里有种难言的情绪疯狂鼓噪起来,似喜又悲。
他是常常被人忽视和贬损的土地,他的孩子翘首以盼,盼望着他有朝一日也能恣意昂扬、重归繁荣。
山河表里。
到底是十里荒山竖着的孤坟,还是黄土高坡上绞着黄沙的壶口瀑布。是他五台的梵音,恒山的仙府醉月,还是从忻州流经六市二十九县,混着杏花村的酒香在运城同他告别的一川汾水。
他是凝滞而又古老的。
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块木。他的历史,文化,发展...古老简直融进了他的血里面。
若现在再去问过去那个很会做生意的他,如今的路该怎么走?
仿佛投石入枯井,寥寥回音,甚至一坠听不到底。
您是?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快离开吧。什么?随便逛逛,哪条路逛过来的啊能逛到这儿来,逗我呢吧。算了,反正现在是休息时间,距离矿井也不算近,看你不是什么可疑人员,逛完了就赶紧走吧。
怎么又是你?闲逛逛上瘾了?咋不戴口罩啊,来来来,分你一个,下次再想到这边来,可记得戴口罩。人专家不是说,那什么颗粒可见物,哦对,PM2.5!可别忘了。而且,我们这儿也不多了。
又来了啊,坐吧坐吧。饿不饿,一起吃点儿?之前从家里带的太古饼,可香了。挺好,这次知道穿黑色衣服了,啥色儿都不如黑的耐脏我跟你说。
欸你看,从这儿望,那天边的太阳,好小,机子一抬就挡住了。啥?走啊...没想走,我觉得这儿,挺好的...能挣了钱,也能凑合的活,我文化不高,离过婚,婆娘觉得我这天天跟走钢丝似的,受不了提心吊胆,以后要是出了事,还得当寡妇。也是,我这儿,确实受罪。
出外头?你是说出山西?咋的天天和我说往外走啊,你是不是想走。嗐,我以前倒是想过出这儿,真的,就一点点。主要听说那南方,水润润的,养人。不过现在...能不出去,还是不太想出去。我啊,我妈给我取名儿,俞述宁,俞有愉快安定的意思,仨字儿里面带俩宁,哈哈,她倒是想我,这辈子过的安宁。
这两天下雨,别过来了。哎闹心!你这人咋这么犟,闷的半棍子打不出个啥,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行了行了,哎呀主要怕你出事儿。实话说,也不怕你觉得我怪,其实,我倒是真的不咋怕。
反正,我是待在山西待定了,我自生下来就是这山西的人,埋哪儿都一样。这煤,挖的是我家先生的骨血,我只是回到我们家先生的骨血里了。
......
晋最后还是扶着墙,没开灯,只靠着手机屏幕里微弱的光,轻轻出了门。
黑黢黢没多少人的大道儿上,昏黄的路灯,就像他被扣着安全帽,跟着下井的那一次一样,缆车,感应灯,煤层。
是啊,他回到他的骨血里了。他们,全部被他拥入了臂怀。
长期在矿井中工作,就算戴口罩,也会吸入大量的煤尘和岩尘导致尘肺病。有时候下雨,潮湿的环境里,还容易患上皮肤病。矿井中的机器设备通常噪音都很大,轰鸣声四面八方回荡着,没一会儿就得耳鸣。而且长时间处于狭窄,黑暗的环境中,患上神经系统疾病,头痛,头晕都是家常便饭。
矿难发生后的那几天,他和大哥一起来过大同。
逐渐加大的雨势,让堆叠在地上的工作服,安全帽上的污渍,和地面坑坑洼洼反着重金属光泽的积水,逐渐融成一滩不明物四处蔓延,像蜘蛛网一样的渗透进了本就污秽不堪的土地里。
耀戴着口罩,绳子勒的耳后发疼:“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晋撑着伞,黑色的雨伞滴落黑色的雨水,融到黑色的西装里,根本看不出什么,除了冰冷。
“大哥许久没来我这里,来的话,也是在太原,这里,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可你从未与我说起过。”
“......”
“晋,你怨我。你怨我不管你,你想抱着他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