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再嫁）
又是敷铅粉、抹胭脂、描长眉、贴花黄、画花钿、点朱唇，不同的是，尔朱英娥这一次是以皇后的身份再嫁北魏新帝。她头戴莲花宝冠，上穿对襟大袖袿衣，下着褶裥裙，雍容华贵，确有母仪天下之风。
对于父亲安排的这场盛大的册封大典，尔朱英娥虽无法反抗，内心却实难接受。她固执地留守在含章殿，想着待父亲率军离开洛阳后，自己便继续封闭宫门蛰居于内，也就罢了。
却不曾想，新帝元子攸竟亲自来了含章殿。
再次相见，二人身份大变，一时间也是颇为尴尬。
倒是元子攸先开口道：“那日河阴之变，你苦苦哀求太原王停止杀戮的样子，让朕颇为感动。小小女子，在天下大事前，心中能有如此慈悲，朕自愧不如啊！”
尔朱英娥没想到元子攸竟如此开诚布公，心中很是讶异，道：“妾身乃先帝妃嫔，此番册立皇后之事，属于无奈，亦非我所愿。陛下且放心，待妾身父亲离开洛阳之后，妾身便封闭宫室，日夜在含章殿内为国祈福，绝不打扰陛下。若需要配合书信往来之事，妾身也定当以陛下意见为准。”
元子攸听到这番话，眼神一闪，很快便面色如常，劝慰道：“既然太原王希望你成为新朝的皇后，你自然担当的起。新朝初立，诸事未稳，一切还需仰仗太原王。皇后若能从旁协助，让太原王安心，便是安了朕心，亦是安了天下万民之心。朕替天下人谢过皇后了！”
元子攸说着，竟向尔朱英娥躬身拜道。
此番举动，让尔朱英娥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昔日的长乐王、今朝的新帝元子攸了。都说这位新帝姿貌俊美，身有勇力，与先帝颇为友爱。有这样一位志勇双全又心怀天下的人成为大魏的新君，比起立个小娃娃当傀儡皇帝，确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当夜，帝后大婚，元子攸必是要宿在含章殿的。
元子攸却谨守君子之礼，让尔朱英娥早些安置，自己则坐在床榻之侧，叹息着自己的未来，以及帝国的明天。
尔朱英娥亦是一夜未眠，听着帘外元子攸的叹息声，她知道，接下来，是时候要劝父亲尽早撤离洛阳了。
昨日父亲言语间，隐隐有迁都之意，说是想要重振士民粗犷勇戾之风。但尔朱英娥心中清楚，这不过是父亲的借口罢了。
河阴之变流的血太多了，百官死伤殆尽，侥幸未死的人也都吓得不敢露面，洛阳坊间纷纷传言，尔朱荣将要纵兵大掠，然后迁都晋阳。一时间富豪缙绅、贫民百姓皆逃出洛阳。昔日繁华如梦的都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如此下去，父亲便与董卓无异！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尔朱氏一族又岂能独善其身？
翌日，尔朱英娥面见了父亲。尔朱英娥以神谕一事，力劝尔朱荣早日撤离洛阳。
尔朱荣再三思量，多方权衡，最终他选择了相信天命，答应撤离。只是告诫尔朱英娥，必须要尽早生下皇子，如此，才能皆大欢喜。
五月初五，尔朱荣终于要启程返回晋阳了。尔朱英娥与元子攸在邙阴为他饯行。看着志得意满的父亲和满脸愁容的皇帝，尔朱英娥心中也不免担忧：父亲撤离了洛阳，这天下，当真就太平了吗？
很快，各地的狼烟给出了答案。
先是六月时，葛荣的叛军死灰复燃，日益猖獗，并且兵锋向南，竟形成逼近京师之势。尔朱荣领军征讨，八月两军在邺北决一死战。尔朱荣兵行奇招、以少胜多，终于俘虏了葛荣。捷报传回洛阳时，元子攸大喜，忙将此喜讯告知尔朱英娥，并宣布要大赦天下，改元永安。
同时，元子攸对尔朱氏一族大加封赏，不仅加封尔朱荣为大丞相、太师，便是尔朱英娥的两位弟弟也分别封了平昌王和昌乐王，其他族人也都各有封赏。
后宫中，元子攸对尔朱英娥礼敬有加，给足了皇后应有的体面。
一时间，尔朱氏一族真真是花团锦簇、富贵已极。
次年，永安二年（公元529年）五月，南方萧梁王朝的战神陈庆之接连攻下荥阳城、虎牢，直逼洛阳。元子攸带着尔朱英娥与少量随从仓皇逃离洛阳，奔赴河内。不久后，河内也失守，元子攸不得不带着尔朱英娥继续退逃至上党郡的长子县。
北魏帝国目下已分崩离析、危如累卵。
“英娥，朕是个无用的人，既守不住这天下，也保护不了你，跟着朕你受苦了。如今社稷危矣，我派人送你回晋阳罢，你的父亲与族人会护你周全的。”夜间，寄居在长子县行宫的元子攸对尔朱英娥道。数月的逃亡，已让这位北魏天子身心俱疲。
尔朱英娥道：“陛下何出此言？妾身是大魏的皇后，理应与陛下共患难，又岂能在危急时刻离陛下而去？”
“可是，你不是一直想回北秀容川吗？洛阳是困住你的囚笼，你的灵魂应该是自由。”元子攸望着尔朱英娥的眼睛认真道。
“陛下……怎知……”
元子攸深情道：“那年夜宴，朕与先帝偶遇你在梅树下舞剑，你是那样的明媚飒爽，舞剑，亦是舞心。朕看懂了你的舞，从此，便再也忘不了了。所以，当太原王提出要我册封你为皇后时，虽明知他的政治谋划，可朕心中依然很是高兴。只是如今，朕可能护不住你了。既如此，又何必困住你？还不如放你自由。”
元子攸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尔朱英娥的心中，拨动着她的心弦。
尔朱英娥因神谕一事，背负着父亲强加的使命入宫，偶然间还得了四象刀。可是，她不愿支持父亲谋反，她希望的只是家族的亲人们能在北秀容川平安自由的生活。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秘密，维系着她认为的稳定。可那个神谕却如一座大山，始终压在自己的心头，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北秀容川上自由的风，是怎样吹啊吹啊的了。
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尔朱英娥扑进元子攸的怀中，泪如泉涌。
是啊，今年，她也不过才17岁啊！
许是落难时的情感，更易让人兮兮相惜。
自此以后，元子攸与尔朱英娥的感情与日俱增，情谊绵长。
尔朱英娥向远在晋阳的父亲尔朱荣写信求救。 她认为，天下之所以大乱，只因群龙无首，故而才战火频频。而她的皇上，分明是那般的勤政，那般的睿智，她相信，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可以让大魏海晏河清，她愿意陪着他赌帝国的明天。
尔朱荣在接到女儿的信后，即刻马不停蹄奔赴了长子县行宫觐见。在尔朱荣的力挽狂澜下，王师历经苦战，终于取得了胜利。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七月，元子攸和尔朱英娥，在尔朱荣的护送下，再次回到了洛阳。坐在轿辇中的尔朱英娥，看着铜驼街两旁已变了模样，心中感慨万千。她想起了当年初次入洛阳的场景，还有……还有那间古朴神秘的齐云楼。
这几年洛阳几经战乱，那位阿姐不知是否还在？尔朱英娥心道，待宫中诸事安稳后，自己还是得再去一趟齐云楼才行。关于神谕，关于四象刀，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惑，直觉告诉她，齐云楼中一定会有答案。
元子攸看着失而复得的皇城宫阙，又看了看身后的尔朱荣和尔朱英娥，怔在那里出了神，没有人知道这个北魏天子心中在想写什么。好一会儿，只听他大声道：“大丞相、太原王尔朱荣，道义如镜照耀海内，德性之光放射域外；神机能昭明过去，妙思可预知未来……当加封为天柱大将军，增加食邑十万户。”
面对天子的加封，尔朱荣笑着照单全收。神谕似乎即将应验，自己得抓紧时间找到四象刀才行。
年底时，尔朱英娥被太医诊断出来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那天，元子攸很是高兴，他说希望能生一个像皇后一样美丽高贵的公主，尔朱英娥听后也是甜蜜一笑，没有多想。
是的，她爱上了元子攸。
在波诡云谲的皇权斗争中，爱情，会麻痹人的直觉，影响人的判断，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偶一日，元子攸无意间看见了尔朱英娥放在枕边的四象刀。
“皇后，你如今月份大了，枕边放着这等利器恐不吉利，还是收起来罢？”元子攸道。
尔朱英娥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笑道：“无妨，这是四象刀，非是凶器。”
“四象刀？这名字听着倒稀奇。”元子攸拿起那短刃把玩了一番，也没放在心上，闲谈了几句便忙政务去了。
尔朱英娥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言了，但她转念一想，陛下又不知契胡族的神谕，眼下父亲还在外地征讨万俟丑奴，想来应无甚紧要罢，便将四象刀收在了一个匣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