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故事：四象刀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易经·系辞》
（一、暖炉会）
桂菊怒放，枫叶流丹的秋日渐行远去，抬眼望，碧云天，黄叶地，西风乍紧，北雁南飞。
一转眼，已至十月。
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十月朔日，黍曤，俗谓之秦岁首，冬寒乍起，万具收藏。
界身巷，齐云楼。
棋妙正在一堆锦缎衣料前试穿比划着，“五娘，墨明，我穿这身可好看？这可是周皇亲家绣坊的新样式呢！”
五娘很捧场，笑道：“甚好！这芙蓉纹样的对襟白锦长袄款式好，也保暖，这时节你穿正正好呢！”
墨明则甚是不解风情：“你身上不是有狐狸皮毛吗？还不够保暖吗？”
棋妙恨恨道：“喂！此时此刻我是人形啊！我问的是好不好看，你提哪门子的皮毛？！”
“啊……好看好看！”墨明被棋妙一吼，忙不迭点头道。
“显不显瘦？”棋妙又吸了吸肚子。
“显瘦显瘦。”墨明快速点头敷衍。
棋妙这才满意，转身继续挑选其他布料。
为了阻止棋妙等会继续灵魂拷问，墨明忙岔开了话题，对五娘道：“今日十月初一，官家按例御赐了锦缎衣袄给宰相以下的文武百官，倒也没有漏下我们齐云楼。方才张都知送东西来时闲谈了两句，听他说起近来大内宫中十分忙碌呢！”
五娘点头道：“是呢！再过两日便是初三，百姓们要出城去祖坟祭祀，宫里也要安排车马送人去道者院拜祭已故妃嫔，还要送宗室皇亲到西京祭祀皇陵，这一套程序礼仪做下来，不比寒食节时轻松！如今天气渐冷，大内还要给内廷各处进送暖炉炭，桩桩件件皆要安排妥帖，确是不易啊！”
听到“暖炉”二字，棋妙耳朵一抖，小心思便起来了！方才墨明说我瘦了，我自己也感觉我瘦了，那既然如此，就很应该搞个暖炉会喝酒吃肉，好好补上一补才是啊！
心中主意一定，棋妙放下衣服，开始对五娘撒娇：“五娘，眼下天气转凉，不若今日便在后院中围炉吃肉，办个暖炉会，吃些新鲜的菜肴，可好？”
见棋妙这般娇嗔可爱的模样，五娘笑着点头应承道：“好好好！京人十月朔沃酒，乃炙脔肉于炉中，团坐饮啖，谓之煖炉。你既提议办暖炉会，且说说想吃些什么？”
棋妙指了指后院厨房道：“早上我见墨明采买了两只新鲜的野兔回来，那便打边炉涮兔肉罢！那野兔瞧着甚是肥嫩呢！”
棋妙在修行一事上懒散惯了，可一旦涉及美食，她执行起来便非常之迅猛。
不一会儿，她已在后院搭好了风炉，又从厨房里端出了铫锅，一副马上就可以烧水煮肉开吃了的架势。
墨明和五娘也在厨房忙活着。五娘正在调制着蘸料，墨明则将野兔剥皮去骨，准备把兔肉片成均匀的薄片。可他环顾四周，厨房里似乎没有适合片肉的刀具。
五娘见状，便对着院中的棋妙道：“棋妙，我记得巢云阁中似是有刀具的，你上去拿一把下来片兔肉。”
棋妙忙应道，一溜烟跑上三楼巢云阁。
巢云阁里存放着五娘在人间收集到的各种奇珍异宝。它们曾见证过历史长河中那一段段瑰丽传奇的缘法，或许曾经的主人、朋友早已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中，但它们如同历史信标，在巢云阁中或沉睡长眠，铭记着过往的圈圈年轮；或遵养时晦，期待着下一次未知的风云际遇。
棋妙在巢云阁中翻找，突然看见博古架上有一把十分精美的短刃。走近一看，这短刃以黄金为柄，上面錾刻着契胡族古老神秘的图腾，柄端镶嵌着一颗深幽璀璨的绿宝石，意态灵奇，寒光闪闪，端的是异常锋利华美。
“倒甚是趁手，就你了！”棋妙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又一溜烟的跑去了后院。
齐云楼后院中，五娘和墨明已将暖炉会的东西备齐，小风炉上正烧着半锅水，石桌上摆着一个十分精巧的青铜罍，旁边则温着一壶会仙楼的玉醑美酒。
棋妙见状，拿着那把短刃便开始准备片兔肉。
五娘瞥见那短刃，眼神一闪，心中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位故人，她的一生，真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啊！
正思虑间，棋妙这厢已片好了兔肉，她兴高采烈地给大家分发筷子，又从青铜罍里掏出数个大大小小的青铜餐盘，有盛酒用的耳杯，有装肉汤的羹杯，有装调料的胹杯，又另有许多小碟、铜盒、碗盘等。棋妙嘟囔道：“又是这青铜罍！外形瞧着也不太，竟有这许多的家伙什！”
五娘道：“这些餐具，大小相似，环环相套，丝丝入扣，设计极为精巧！若不是为这暖炉会，平日里我还舍不得拿出来用呢！”
棋妙不解道：“我只知美食不可辜负，这餐具嘛，只不过用来盛载食物而已，竟也有如此讲究？”
墨明道：“那是自然，所谓：美食不如美器，斯语是也！”
五娘点头道：“确是如此！民以食为天，这一箬一盘的餐具之中，是世人炊烟袅袅的生活气息。千百年来世人的生活智慧与礼序，其实都蕴藏在这一餐一蔬里呢！比如孔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墨子的‘足以冲虚继气，强肱骨’，荀子的‘争饮食，无廉耻’，皆是自饮食中悟出的道理呢！”
棋妙撇撇嘴，心道我可不认识什么这子那子的，于是眼睛一转心头有了主意，开始胡诌：“棋子说，水已沸腾，良辰吉时，合该下肉矣！”
说罢，将兔肉片浸入沸汤中，摆拨了几下，烫熟后第一筷子夹了几片兔肉给五娘，自己又夹了几片兔肉，蘸着酱料细细品尝后，道：“真真鲜美！五娘，墨明，你们也快尝尝！”
五娘品尝后道：“这热汤突突翻滚，仿佛是晴江涌起雪白的浪头，殷红的兔肉在棋妙筷子下几经翻滚后，便变作晚霞般的浅粉，食之软嫩滑爽，真真是珍馐美馔啊！”
墨明也附和道：“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与其说是涮火锅，不若称之为‘拨霞供’，倒更为贴切些！”
棋妙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笑道：“那以后，齐云楼要天天拨霞供才是！”
花光满路，何限春游；
箫鼓喧空，几家围炉夜宴？
席间，三人围炉吃肉喝酒，兴起之际五娘和墨明又说了些饮食之道。
墨明认为饮食之道如同修行之道，要适应自然方可成大道，比如说就应该春多酸，夏多苦，牛肉配稻，羊肉配黍，调和食物的温热寒凉。他素日里采买食材便是依着此道。
五娘很是赞同，“世人的饮食文化，每一器每一物都曾盛装了昨日的华夏智慧，也给养了今朝富饶的大宋天下。一日三餐之饮食，不仅仅包括煎炸烹炸，酸甜苦辣，当中的食器和食礼，更是我们在满足口腹之欲以外的的修为和大道。”
棋妙听得似懂非懂，她现在想的是这兔肉如此鲜美，明日定要去城外再捉几只肥嫩的回来，继续拨霞供才是正道。
“哎哟，烫死我了！烫死我了！”桌上突然传出一声男子的尖叫声。
三人闻言皆是一惊！
尤其是棋妙，此时她正夹着一口兔肉准备送入嘴里，乍闻此急呼声，手一哆嗦，那蘸满酱料的兔肉便掉到了桌上。
莫不是这兔子成精了？不对啊，那兔肉上面并没有半分妖气呀！
三人互相对了对眼神，循着声儿看向了小风炉旁边的那把短刃。
“烫死啦！毁容啦！喂！快将我挪开些！”短刃开始震动起来，试图离炉子远一点。
“啊！有妖怪！”棋妙吓得瞬间往后弹开了数米。
可回过神来一想，这是在齐云楼啊，是自己的场子啊，况且五娘和墨明都在，怕啥？方才这一躲委实有些丢人，定要找回面子，于是便壮着胆子上前问道：“你是何人……妖？
那把短刃听到有人问他，答道：“我乃刀妖，额，似乎不太有气势，不对，我乃刀仙！”
“刀仙？”棋妙眉毛一挑：“你自封的啊？”
倒是墨明眼疾手快，一把将刀扔到院子空地上，怒斥道：“何方妖孽？竟敢在齐云楼里装神弄鬼？昔日泸湛、太阿等神兵，都未能位列仙班，你是什么东西？还不速速现身！”
那短刃被摔在地上，惨叫道：“哎哟，摔死我了！这位兄台好生凶残！我刚被你家的火炉烫个半死，又被你差点摔折了，天爷！这是什么虎狼之穴啊！我但凡有本事能现人形，早就现了啊！呐，刀仙不能叫，刀郎总成了吧！”
墨明和棋妙还在疑惑这厮到底是谁时，五娘在一旁笑道：“你沉睡多年，终是醒来了！见了你，倒教我想起来早已化作一缕清风的她来了！”
“她……是谁？你是谁？我又是谁？”刀妖觉得自己的意识还有些混沌，他似乎沉睡了得太久了，以至于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情。
“我是这齐云楼的掌柜齐五娘，很久以前，我在天池偶然间得了一块千年玄铁，后来带回昆仑山，锻造成了一把短刃，名曰四象刀，这把刀就是你。至于她嘛，是你上一任主人，她叫尔朱英娥。”五娘平静地说道，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英姿飒爽、明艳动人却又命途多舛、身不由己的女子。
“尔朱英娥……”四象刀呢喃着这个名字，觉得十分亲切熟悉，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五娘见状，手中捏了个诀，一道金光注入了四象刀体内。霎时间他觉得有一股清灵之气拂过灵台，神识顿时清明了起来。
风炉上的锅底还在沸腾着，一段前尘往事，无声无息地在氤氲淡薄的热雾中飘零散落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