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酒梦)
“咚咚咚——”
齐云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墨明上前开门,见一员外郎模样的男子正神色焦急地在门前来回踱步。
“这位客官,小店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墨明问道。
“小郎君,在下是十字街南边那家中山园子正店的掌柜,此番冒昧登门叨扰,是想拜见齐掌柜,有要事相求。”这员外穿着福字纹青锦褙子,蓝绸裤子,很是富贵体面,不过却难掩倦忧之色。
中山园子正店墨明是知道的,乃京城七十二正店之一,只是齐云楼此前似乎与中山园子正店并无合作往来,一时间不知道这张员外所说的要事是什么,便将他迎了进去,“里边请,我家掌柜的此时正在前厅。”
齐云楼前厅内,五娘穿着一席烟柳色祥云织锦长裙,头上绾着随云髻,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根通体幽碧的翡翠玉簪,眉翠唇朱,明眸皓齿,整个人如春日的玉兰一般清婉雅逸。
一旁的棋妙也打扮得甚是娇俏,一身桃枝纹粉绸锦边半臂褙子,朝月髻上簪着一簇盛开的桃花,愈发衬得她明艳动人。
张员外见过礼后,这才开口道:“齐掌柜懿安。昨日鞭春牛仪式上,你家这位姑娘身手不凡,抢到了春牛的一对牛角。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将这对牛角割爱给在下?”
“我辛辛苦苦抢来的春牛角,你一句‘不情之请’便想要我割爱?不割不割!”棋妙一听就不乐意了,不等五娘说话,忙跳了起来拒绝。
张员外闻言,又是躬身一拜,语气中除了恭敬,似乎更添了几分悲伤:“姑娘,在下求这牛角,并非为了自己,实是要拿去救命的呀!”说完又忙补了一句:“姑娘且放心,价钱上我愿出10贯,若是姑娘觉得少了也可再商量。”
那玩意还能救人性命?竟一出手就是10贯?棋妙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向五娘。
五娘听着也颇为奇怪,便道:“张员外,这牛角是棋妙拿回来的,割爱一事她做主便是。只是方才听您说这牛角是拿去救命的,我倒想多嘴问一句,得了病不找郎中,却为何来求一对泥巴做的牛角?这事儿要不说清楚了,我们倒真不敢把这牛角让给您了,毕竟,人命关天,弄不好可是要吃开封府官司的。”
张员外见这齐掌柜虽则年轻,但眼神中清明豁达,让人望之便不由得有信任之感,遂叹了口气,这才将事情缓缓道来了,“唉,都是为了家中那个犬子罢了!”
原来此事,还得从中山园子正店说起。
大宋朝廷为充实国库,增加税款,提出了“设法劝饮,以敛民财”的政策,故而民众纵酒畅饮,城乡酒肆林立,京师酒楼夜市更是通宵达旦,人人畅饮不息。
中山园子正店作为东京中的老店,趁着政策的东风,也跻身为东京七十二正店之一。可比起别的正店,却总是矮了三分。
为何?只因此店从开业至今已历三代,却依旧没有一款拿得出手的自酿美酒。
再看看别家正店的招牌佳酿,樊楼的“眉寿”“和旨”自不必说,其他正店如忻乐楼有“仙醪”,遇仙楼有“玉液”,铁薛楼有“瑶醽”,会仙楼有“玉胥”,时楼有“碧光”……随便挑一家正店,那都是响当当的招牌啊!
为此,中山园子正店的掌柜张员外没少发愁。
“九桥门街市酒店,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东京日益繁华,竞争尤为激烈!祖上的家业到我这里,怕是要守不住了!”张员外时常看着自家正店门首略微有些褪色的彩楼欢门惆怅。
店中的管事旺儿闻言,总是宽慰道:“员外无需担心,且不说咱们正店的位置难得,装潢亦是独树一帜。别家不过就是前楼后台、南北天井两廊小阁的,无甚稀奇,可咱们正店,那真真是古典园林宅园合一,有山有水,可赏,可游,可食,亦可居,清幽古朴,适意自然,京城这些大官人们很是喜欢。除了樊楼飞桥栏槛、明里相通可与之媲美,别家便再也没有了。”
听到这些话,张员外才眉头稍舒,“这倒也是,我记得洮哥儿出生那年,恰好有个道士云游至此,也是说这园子风水绝佳,不过他却劝我砍掉园中糟坊里那株桃树。他是不知,那桃树的年龄,比这家店都不知道要老上多少个年头,古木难得,如何能砍?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可作为一个正店,环境终究是其次,如今最要紧的事便是自家酿出一款极品佳酿,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呀!”
“员外说的是!这些年咱们延请了那么多酿酒老师傅,也尝试过多种酒曲,却总是不成。幸而如今咱们家小官人长大成人了,他于酿酒一事颇有天赋,此前两款酒便颇受好评。听说新酒已有眉目了,如今小官人且还住在园子里潜心钻研呢,想来不久便能有好消息了!”旺儿管事道。
听到这话,张员外语气中很是欣慰:“原想着之洮能用心读书,来日考取个功名也好光宗耀祖,却不想他并不喜读四书五经,倒对那些志怪奇谈、酒经野史甚有兴趣,罢了罢了,我也想通了,三百六十行,并非人人去考状元才是正道,他既爱酒,便由他去罢,来日承继这了家店,我也就放心了。走,且去看看他罢!”
主仆二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园子里的糟坊走去。
园子的东南方位,便是正店的糟坊了,亦是张家小官人张之洮的读书休憩之所。
此时,张小官人正在糟坊中“?曲”。
只见他先用糯米二斗,淘净后蒸成饭,继而摊开。然后,再用面三斗,把半斤生姜细切成豆子一样大小,和面微炒至发黄,放冷,隔宿,亦摊开。待饭温时拌匀,不要令其结块。放在芦席上摊开,再覆以蒿草,作黄子,此时需要注意不要让黄子发黑。等到白衣生出,便去掉蒿草,翻转半日,放在日影中晒干,入纸袋盛,挂在梁上风吹便成了。
张小官人套手法熟练,行云流水般在糟坊中忙碌着。
说来也是缘法奇妙,这位小官人打小在园中长大,日日闻着酒香,夫子教的四书五经浑然不记,倒常常跑去糟坊,爬上糟坊里那株古桃树上偷看老师傅们酿酒。耳濡目染间,竟对卧浆汤米、用曲合酵、投醹上槽那一套酿酒的功夫烂熟于心。
小官人淘气,还时常趁老师傅们不备,偷偷跑到糟坊中装一葫芦酒,又爬回桃树上,自己喝一半,另一半则是倒在那桃树根下,说是要与桃树有福同享。
再大一些后,张小官人渐渐知晓了店里的难处。他便想着,别家正店皆能酿出美酒,偏偏独我家不成?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他便定要将此事做成,酿出东京城中最好的美酒。
此后,张小官人便命人在园子中糟坊里收拾出了一间房,日夜翻阅古籍,拜访东京中的酿酒老师傅,再结合自己的想法不断尝试着研制新酒。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亦或是张小官人当真天赋异禀,一二年间,依着妙理曲法、冷泉酒法,果然研制出了两款新酒,分别取名“左归”和“右石”。
开沽之后,受到了广大客官的一致好评,正店的生意好了不少,就连其它街坊的脚店都纷纷来中山园子正店买酒回去再售卖。
看着正店的生意蒸蒸日上,张小官人心中虽高兴,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左归”和“右石”这两款酒,并不是他心中找寻的那味绝世佳酿。
“酿来千日酒初尝,过却惊蛰春更好。”张小官人在糟坊中,望着那株桃树出神。只盼望着能在今年桃花盛开之前,可以研制出那款早已沁入他灵魂深处的酒味。
那是一种怎样的酒味呢?
张小官人也说不上来,他甚至一度怀疑那日的境遇是否只是一场春梦。
那日……
张小官人记得那是去年三月,一个土地喧腾、桃花盛开的日子。
园子中青青幽竹,夭夭桃花,池水缭绕,绿树掩映,又另有糟坊中的袅袅炊烟、氤氲酒香弥漫蒸腾,整个中山园子正店后园一时间恍若仙境。
当时,张小官人正捧着新淘换回来的古籍杂书在那株桃花树下查阅酿造古法,恍惚间,似乎听见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起身寻去,花影绰绰间,似有一女子飘然而去。
一阵微风吹过,恰好吹落了一树桃花,那桃花落在他手上,霎时间化作一樽桃花觞,觞内佳酿色泽清透如琥珀之光,刹那间一股淡雅甜香的芬芳混合着酒香撒了开来直沁人心脾。
张小官人自幼在酒香中长大,却从未闻过如此令人沉醉的酒香。他将觞中美酒一饮而尽,香味甘洌清雅,口味清冽绵长,当真人间极品佳酿!
张小官人正欲再饮一觞,低头一看,只觉天旋地转,一脚踏空,猛然睁开了双眼,却发觉自己正躺在家中园内的桃花树下。
“方才……竟只是一场梦?”
张小官人坐起身来,一时间难以分辨虚空和现实。可是,右手心中握着的那朵桃花,却还散发着幽幽酒香,又当何解?
从此,那一抹芳菲潋滟的身影,那一味甘洌绵长的醇香,便深深烙印在了张小官人的心中。
园子中客人们欢笑畅饮的声音,将张小官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他忙完“?曲”后,坐在那株桃树下喃喃自语道:“古籍中记载的这莲子曲真真是难煞人也!若要曲成,还需得以旧曲末逐个为衣,也不知此番所作之曲,能否酿造出那梦中之酒?”
“心诚则灵!造酒美恶,全在曲精水洁。故曲为要药,若曲失其妙,酒何取焉?”糟坊里传来一女子软糯甜美又略带微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