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哑琴)
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
春社日,即立春后第五个戊日。汴京城中,人们会在这一天祭祀社神,祈求丰收。
祭社神先立社,在土坛上用石砌屋,无顶,上贴“社稷之神”红纸。祭祀后,撒肉四周以饷乌鸦。
这一日,除了祭祀,还有对孩童们的祈愿和祝福。有的人家会将一根大葱绑在竹竿上,让孩子把竹竿从窗内捅到窗外,谓之“开聪(葱)明”,又用彩色丝线系一个蒜头挂在孩子的脖子上,谓之“能计算(系蒜)”。
完成这一系列的仪式之后,孩童们便可在这一天撒欢玩闹,尽情嬉戏。
“五娘,你看门口那几个童儿,大大的脑袋,杏仁眼,八字眉,手持社鼓,嬉笑玩闹,真是可爱呢!好想捉一个过来玩啊!”棋妙坐在五娘身边,一边吃着樱桃煎,一边望着门口的孩童们傻乐。
五娘闻言也往门口望去,孩子们确是玲珑可爱。看了一会儿后问道:“咦?怎不见街东徐家瓠羹店的团哥儿?平日里常见他们一处玩耍的呀?”
墨明在柜台后面勾勾圈圈地整理账本,听见五娘问起团哥儿,答道:“昨日我去街东采买,正巧路过徐家瓠羹店,那团哥儿病了。”
“可知是得了什么病?”五娘问道。
“听他阿爹说,先前是头热发烧,家里以为是春日里冲撞了什么,烧了些纸钱送神,也不大管用。后来孩子烧得说胡话了,这才去马行街请了银孩儿栢郎中家的栢大夫过来瞧。估摸着今日大夫还会再过来回诊,那银孩儿栢郎中家专擅儿科,想来吃几贴药,再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墨明道。
五娘点点头,喃喃道:“是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季,好的不好的皆是万物生长,小小孩儿最是容易得病,真是可怜见的!”
街东,徐家瓠羹店。
栢南星正提着药箱从店里出来,准备回自家药铺。
徐家团哥儿此刻已退了烧,方才还喝下一大碗粥,精神看着好了许多。徐家夫妇千恩万谢地付了诊金,将栢南星一直送到门口,嘴里不住地说着感激的话。
栢南星拱了拱手,朝马行街走去。
马行街是东京一条甚是繁华的街道,此间夜市比州桥夜市还要热闹,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京都中人称之为“里头”。
街道两侧,药铺医馆林立,且各家药铺招牌上都写着“金紫医官药铺”,皆说自家先人曾在大内做过医官哩!沿街一直往北走,就到旧封丘门了。栢南星家的银孩儿栢郎中家的医馆,临近挨着大骨傅药铺,在旧封丘门附近。
走着走着,栢南星突然发现不知怎的竟走到了界身巷的巷尾。抬眼看见有一古朴典雅的店铺,名曰齐云楼。
栢南星往店内走去。
进入店内,只见紫檀木货架上随意摆着一些古董玩物,案上鸟擎铜博山炉中降真香余烟袅袅,两盏长信宫灯更是使整个店铺看起来多了一丝神秘与幽静。
大厅里,一名小娘子正在调试琵琶。
她身穿月白锦褙子,着青罗裙,随云髻上只斜插着一根莹碧通透的翡翠玉簪,仙逸出尘,翩若惊鸿。
想来,应是个古董店吧?她手中的琵琶好生特别啊!栢南星拱手道:“小娘子,叨扰则个!”
女子抬头,见是一清瘦挺拔的小郎君,穿着淡青旧绢衫,提着个药箱,笑道:“客官有礼,我是这齐云楼的掌柜齐五娘,小店内有前朝古物,西域奇珍,客官请随意看。”
栢南星道:“在下是马行街银孩儿栢郎中家的栢南星,古董奇珍倒也罢了,我只觉得掌柜手中的琵琶甚为奇特,似与平日里常见的琵琶不大一样。”
五娘道:“原是栢郎中啊!平日里常听街坊们说,栢郎中医术了得,年少有为,却不知你还精通音律呢!”
“掌柜谬赞,我并不会弹琵琶,是我……我一邻家妹妹,素日里甚爱琵琶, 我便也跟着她多听了几曲罢了!”栢南星摆摆手,看着五娘手中的琵琶接着道:“平日常见的琵琶,背板大都是用紫檀、红木、花梨木制作,而掌柜的您手中的这把琵琶,恕在下眼拙,一时间竟认不出是何材质。”
五娘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这琵琶……可是前朝古物了!”
栢南星闻言,倒也不甚在意。只道古董店嘛,买卖古玩大都是这套说辞的。无论什么物件,便是上周的,也能说成是西周的,也罢。
栢南星开口问道:“掌柜的,敢问这琵琶要价几何?可否割爱让给在下?”
五娘摇了摇头:“栢郎中,这琵琶现如今已无法弹奏,不过是一把哑琴。”
“哑琴?这掌柜的倒也实在。”栢南星心中暗道。
他看着这把凤颈琵琶,通体莹润雪白,似玉非玉,不知是何材质。横音梁、音柱、覆手、琴头好似浑然一体。琴头处雕有凤尾样式,琴颈处,上接弦槽和山口,正面有相附属,背面有凤枕附属,做工精美绝伦,又毫无斧凿匠气,真真是一把难得的好琴,蔓菁妹妹病了这许久,若是见了这琵琶,定然欢喜。
栢南星内心隐隐似感受到了某种召唤,他想要得到这把琵琶。
便对五娘道:“无妨,既是前朝古物,难免会有些许小毛病。我拿回去修修,或还可用。如若不能修复,也自当与掌柜无碍,我只放在家中当个摆件也就罢了。”
五娘一手抚摸着琵琶,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医者,见他这般诚挚,便道:“栢郎中既如此喜爱,那我便将此琵琶赠与你。若是来日这琵琶有甚不妥之处,还请你再送回齐云楼来便是。”
栢南星奇道:“这琵琶看着不似凡品,想来便是同南唐大周后的烧槽琵琶相较,亦是不遑多让。掌柜的竟分文不取,这可如何使得?”
五娘将琵琶递给栢南星,道:“栢郎中莫要推辞,或许,这是它的缘法到了。”
栢南星听得云里雾里,可当他望向五娘那双如古谭般深邃的眸子后,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双手接过了琵琶。
“如此,便多谢掌柜成全。”栢南星躬身拜谢道。
栢南星又问道:“大凡古物神器,想来都有自己的名号。便是寻常药物,也都是有名字的。敢问掌柜的,这把凤颈琵琶可有名字?”
“名字?”五娘沉思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低声呢喃道:“她叫‘白骨哀’。”
“白骨哀……”栢南星小声念叨了数遍琵琶的名字。
随后,栢南星抱着琵琶,提着药箱,离开了齐云楼。
五娘望着栢南星离去的身影,眼神中似有悲悯之色,只听见她轻声道:“数百年了,或许是该了却这一段缘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