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拜石)
米芾回忆起,那一年,是建中靖国元年。当今官家初登大宝,他在江淮间,任发运司属官。
同年,自己的好友苏轼病重。
米芾知道自己这位好友虽仕途多舛,却依旧生性豁达,喜好美食。故每每去北沙东园看他,也尽量不说担忧伤感之语,只是带上些麦门冬饮子,希望能帮助好友缓解胸满心烦,津液短少之病症。
那一日,米芾照例带上麦门冬饮子准备去看望苏轼。却不曾想,苏轼提着一包东西,已到了米宅。
米芾见苏轼病中竟还大老远的过来,忙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将他请进屋内,道:“子瞻兄,你怎的不好生休养,有什么事着人来告知一声,愚弟过去便是。”
苏轼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元章,我如今已然大好了。瞧着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想去海岳庵,与你一同游西山呢!”
米芾闻言,悄悄看了看苏轼的气色,倒是比前几日稍有血色了,可……“子瞻兄,不若在将养些时日,我们再一同去西山?”米芾劝道。
“元章,你何时变得这般啰嗦?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很好。快些出门罢!”苏轼拉着米芾便往外走。
西山,海岳庵。
西山草木繁茂,苍烟若浮,确是个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
米芾与苏轼一同行至西山书院南窗松竹下。二人临轩对坐,不约而同地回想着这段自元丰五年相识的友谊,算来如今已近二十年了,一时间竟是相对无言。
苏轼先开口道:“这西山风景独好啊!所谓石为山之骨,土为山之肉,水为山之血脉,元章你看,这西山的土既香且腻,石头也是润而明,难得啊!”
米芾心中担忧苏轼的身体,无心看西山风景,此时听苏轼这般说,也只是附和道:“是,子瞻兄所言甚是。”
苏轼倒是兴致颇好,拉着米芾又说起了此前在罗浮见赤猿之事:“元章,我见那赤猿颇有灵性呢!它身形巨大,周身毛发赤红,双眼墨黑,望之骇人,可却不曾伤我等。它在边上凝望我们许久,最后竟学着世人的模样,朝我作揖行礼,并放下一块奇石,而后才朝丛林深处遁去。真是天地造化之玄妙啊!”
“一块奇石?”米芾好奇道。
“是哩!前些天我听闻,你在无为州任监军时,见衙署内有一立石十分奇特,高兴得换了官衣官帽,手握笏板跪倒便拜,并尊称此石为‘石丈’。又另有传闻,说你曾命人将城外河岸边一块奇丑的怪石移进州府衙内,对此石跪拜于地,口称什么‘我欲见石兄二十年矣’,可有此事?”苏轼笑道。
米芾点头道:“子瞻兄知我也,去心者为失心之人,去首者乃项羽也,石便为吾首。”
苏轼大笑道:“元章当真乃一石相公耳!既如此,你便同我看看,当年赤猿所赠之石,可有甚奇特之处?”说着,便将随身的青布包袱打开,掏出了一块约一尺来高、状如人形的石头。
只见这石头嵌空玲珑,峰峦洞壑皆具,且色极青润,确是一极品。米芾望之大喜,双手捧着石头,微微颤抖道:“这石头虽不大,可却兼具‘瘦、秀、皱、透’,当真是造化钟神秀啊!”
“元章,何为‘瘦、秀、皱、透’?”苏轼不解。
米芾将石头捧到苏轼跟前细细解释道:“子瞻兄你且看,‘瘦’是山石悬空无依的一种状态,‘漏’是指石头上石眼大小交错四面玲珑的感觉,‘透’是四面交通贯穿的洞,‘皱’是指着石头的表皮纹理。这石头望之颇似人形,且纹理纵横,笼络隐起,恰似仙人衣裙上之褶皱,真真是……”
说着说着,米芾激动地难以言状了。
苏轼见米芾又开始犯痴了,便笑道:“元章,这石头在我手上,只当是一怪石,在元章这儿,却似有了灵魄一般,也罢,想来是这石头与你有缘。我便将此石赠与你了。”
米芾闻言,更加激动了。将石头往怀里一抱,再不松开了。
苏轼笑了笑,不禁又想起了当年任徐州太守时,曾在萧县圣泉寺画过的一幅画,“元章,说到怪石,你可还记得当年那副《枯木怪石图》?”
米芾抱着石头想了想,道:“记得,记得,子瞻兄画的是一棵枯树盘曲而上扬,树枝杈桠,树叶已落尽。树旁便是一块奇石,我记得那形状颇似一只蜗牛哩!再有就是石旁那几株幼竹了,作随风披拂状。那副画大都用淡墨乾笔画出,完全是率意信笔,虽属草草墨戏,但颇具笔墨韵味。”
“真难为你还记得!你还给那画题词‘四十谁云是,三年不制衣;贫如世路险,老觉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欣逢风雅伴,岁晏未言归’,岁月匆匆,当年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啊!”苏轼感慨道。
米芾看了看苏轼,叹道:“怪怪奇奇无端,如子瞻兄胸中盘郁也。说是画石头之怪怪奇奇,盖是抒兄长胸中磊落不平之气,以玩世者也。”
话音一落,平地吹起一阵冷风。
苏轼连咳数声,米芾忙在一旁轻拍其背以图暂时舒缓。待稍稍平复后,苏轼握着米芾的手,道:“知我者,元章也!此番带病来别,委实与你添了许多麻烦,可若不来,窃恐真州人俱道放着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别而去也。往后亦不知还能……”
米芾也紧紧拉着苏轼的手,道:“子瞻兄乃纵横恣肆、旷达高迈之人,自当来日方长!”米芾见苏轼今日感伤之言良多,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许是互相都感应到了什么,二人默默良久后,苏轼道:“起风了,我们回去罢!”
可叹命运难测,来日未必方长。
苏轼此番西山之约,竟是永别!
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逝于常州。八月中秋,米芾得苏轼去世的噩耗。
月圆之夜,米芾捧着苏轼所赠的那块石头,独自一人在庭院中缅怀着他们的友情。
一人,一石,一觞,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米芾念及与苏轼自元丰五年起相交近二十年,期间书简往来、诗词唱和、会面晤谈,是何等亲厚啊!如今却天人永隔、不复相见,不禁心中大恸,轻抚着那块奇石致泪潸然,哭道:
“招魂听我楚人歌,人命由天天奈何。
昔感松醪聊堕睫,今看麦饮发悲哦。
长沙论直终何就,北海伤豪忤更多。
曾借南窗逃蕴暑,西山松竹不堪过。”
哭完后,米芾站起身时,对着石桌上的奇石躬身拜道:“石兄,往后你便是我的子瞻兄,愚弟自当以兄长之礼侍奉!”
待拜到第三下时,幽静的庭院传出一阵清冷的女子声音,“书生,你叫谁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