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收徒)
西水门便桥南巷,米宅。
此时米芾正坐在他的书斋宝晋斋内唉声叹气,心中懊恼不已。
前几日,官家诏他和齐云楼的齐五娘一同入宫欣赏墨宝。趣意盎然之时,官家即兴作了一首《秾芳诗》,用他那独创的瘦金体挥墨后仍觉不够尽兴,官家知米芾是能诗文,擅书画的,书法更是得王献之笔意,便命他在御屏上书写《周官篇》,还亲自给米芾备了一个御用的七星洞天端砚。
米芾向来是喜蓄金石古器,尤嗜奇石的,一见那方七星洞天端砚,双眼便再也挪不开了。他一边奉命笔走龙蛇般写着《周官篇》,一边盘算着怎么从官家手中把这方砚台要过来。当写完“三事暨大无,敬尔有官,乱尔有政,以佑乃辟。永康兆民,万邦惟无斁”时,他望着官家和五娘嘿嘿一笑,有了主意。
他突然把笔往旁边一旁,捧着砚台跪在官家面前,嚎道:“官家,这方砚台已被微臣玷污了,以陛下天子之尊是万万不能再使用了啊!”说完不等官家回应,便将砚台揣入怀中,墨汁四处飞溅也不在意了,还朝五娘眨了眨眼。
五娘接收到了米芾的信息,开始帮腔:“元章说的甚是,既如此,官家不若将这七星洞天端砚赏赐给元章罢了,他的书法造诣朝向偃仰,疏朗通透,倒也不辱没官家这方好砚台。”
官家闻言,挥了挥手,大笑道:“好你个米癫,竟算计到朕的头上了,既然连五娘也偏帮你,罢了罢了,便赐予你了。”
米芾听后,窃喜过望,转而又生怕官家反悔,揣着那墨迹未干的砚台便匆匆告退。
官家见他这般模样,也不拦着,只玩笑道:“米爱卿,朕告诉你,五娘那齐云楼里,古器奇石之物可比朕的造作局强多了。你往后只管去她那里要,可休要再来朕这里巧偷豪夺了!”
米芾拿到那方七星洞天端砚后,喜爱至极,抱着所爱之砚共眠数日后,心中仍兴奋异常,便邀好友周種来家中,名为赏砚,实则显摆。
他托着那方砚台对周種道:“周兄,你看看这纹路,再瞧瞧这做工,真真品相非凡,竟不像人间之物。”
周種懒得细看,翻了个白眼道:“甚?不是人间的东西,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不是我说你,就你收藏那对些破玩意儿,一半都是假的!”
米芾辩白道:“周兄,你休要编排我,你仔细看看,这可是官家的御用之物,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官家那里讨来的!”说完怕周種不信,还将过程又细细说了一遍。
周種闻言后,见米芾不似在吹嘘,便也就接过来细细品研,这方七星洞天端砚石质坚润如玉,更难得的是上面的“七星洞天”竟是天然形成的图案,全无半点工匠斧凿之痕迹,果真好砚!
周種见米芾那傲娇的神色,嘿嘿一笑,便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往日都是米癫撒疯扮痴地诓众人,自己收藏的好几件珍品都被他磨过来了,这回需得诓他一诓。想到米芾素日里都宣称自己有“洁癖”,周種心中有了主意。
他对着这砚台就是一顿猛夸,继而又赞叹米芾机智过人,竟连官家的御用之物也能讨来。
米芾听得很是受用。
周種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假装面有疑色道:“米兄,这砚台看着倒是甚好,只是不知道用起来怎么样?”
米芾一拍大腿,道:“回来之后,我一直都还没舍得用。周兄你等着,我这就叫下人打水过来,这砚台,老好用了”
周種一手拿着砚台,一手抓起书桌上的一块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砚台里吐了口水,用墨沾上口水便开始研磨了起来。一边磨墨一边赞叹道:“腻而不滑,发墨如油,果真好砚!”
米芾见这场面,不知为何,竟觉有点似曾相识。只是,往日里都是别人脸色难看,这回轮到自己懵了。
不待米芾反应过来,周種道:“米兄,我这也是……是情不自禁啊!眼下这砚台已然被我弄脏了,实在不能再用了,我知你好洁成癖,我这就把它拿走,马上拿走!”
说完,周種捧着砚台,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友人已诓砚台去,徒留米芾在书斋中长吁短叹:那是御赐的端砚啊,还亏得了五娘帮腔、费了一身衣裳好不容易从官家那里讨来的啊!
等一下,五娘!齐云楼!
米芾突然想起了官家后面说的那句话,齐云楼中古器奇石之物比官家的造作局还强!
米芾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
他随即起身,回房间换了一身前朝大唐制式的衣裳。临出门时,又想到若是这般两手空空上齐云楼去要东西,恐怕自己会被五娘家那个泼辣的女使给扔出来,不可不可!于是又转去宝晋拿了一副近日新作的画卷,直奔界身巷齐云楼。
齐云楼里,五娘做了些樱桃煎和嘉庆子,正在唤墨明、棋妙和大白鹅过来吃些饮食果子。
墨明倒无事,只是这几日棋妙和大白鹅很是互相看不顺眼。
棋妙筹算着要不炖了这大肥鹅算了,成天一副嚣张的模样,甚是讨厌;大白鹅觉得要不一脚踩死这只小狐狸算了,成天上窜下跳甚是聒噪,有辱斯文。
四人正吃着,米芾到了。
“哈哈哈,五娘,我来的可正是时候啊,你说一边吃着果子,一边赏析我的佳作,是不是人生一大乐事?”米芾径直走到青玉案旁,拿起一条嘉庆子就往嘴里塞,连声道“好吃!好吃!”
五娘见来人是米芾,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认真吃果子的大白鹅,继而莞尔一笑:“元章来了!哎呀呀,元章今日这打扮甚是有趣,真真衣冠唐制度,人物晋风流啊!”
这话米芾听了很受用:“五娘与我果然是刎颈之交!呐,这是我近日新作的一副画,特拿来请五娘赏析。”说话间,米芾的眼神开始在大厅里扫视。
很快,他的目光瞄向了一只肥肥的大白鹅的后方。
棋妙平日里曾听人说起过米癫的事,他好古物奇石成痴,行径又怪癖荒诞,常常诓了友人珍藏还让人哭笑不得。
她见米癫一来便同五娘攀交情,便心道:今日有我在,除非米癫用真金白银买,不然休想拿走齐云楼中的一针一线,嗯,若是他要那只大白鹅,倒是乐得给他。
米芾笑嘻嘻地将手中的画卷打开,向众人介绍他的《研山烟雨图》:“在下不喜欢危峰高耸、层峦叠嶂的北方山水,倒是更中意江南水乡瞬息万变的烟云雾景,诸位请看在下的米氏云山。”
五娘很是欣赏:“贫道往日里看的画作,大多是以线条为主,而元章这画,用卧笔横点,然后由点组成块面,打破了线条的规律,从而让画卷达到了烟雨迷蒙、奇幻无常的趣景,真真是米氏云山、自成一家,甚好甚好!”
墨明指着画中一山头道:“先生以点代皴的写意画法,用圆深凝重的横点错落排布,连点成线,以点代皴,积点成片,泼、破、积、渍、干、湿并用,辅以渲染表现山林、树木的形象和云烟的神态,不拘常规,不事绳墨,果真奇思!”
米芾原本是想用这画来齐云楼淘换点好东西,慰藉一下失去七星洞天砚的悲伤心情,谁知五娘和墨明竟如此懂自己,知己难寻啊!
他看着墨明,很是感动:“旁人见我画,往往谓我狂生,墨明兄弟你竟……你我真是当代伯牙子期,往后我俩亦是刎颈之交了!”
棋妙瞧了一眼那画,不就是一座山几滴雨还有几个字嘛,怎的就惹出五娘和墨明这一马车的好话?她翻了个白眼道:“你就一个脖子,要刎颈几次啊?”
不待米芾说话,大白鹅在伸长了脖子看见《研山烟雨图》题款几个行书大字后,突然激动起来,扑棱着翅膀叫道:“这字筋雄骨毅,变化无穷,极具奔腾之势,某找到师父了!某找到师父了!”
米芾亦激动得大叫:“天爷!五娘你……你家的鹅竟然能口吐人言!吓死我了!”
五娘见这一人一鹅激动亢奋的样子,忙将他们安抚下来,继而将大白鹅欲寻名师学习书法之事细细告知米芾,还特地强调:“元章,大白鹅只愿跟从如王羲之那般天下第一的书法家学习,放眼当今之世,再没有谁的书法造诣能高过元章您了!”
这顶高帽子米芾很喜欢,但是仍有个疑问:“鹅掌能握笔乎?”
白鹅连连点头,答道:“先生,某可以幻化成人形的。”说罢,便化身成一名书童模样,蓝绢帽儿青绸衫裤,虽身形略胖,模样倒甚是清俊。
五娘见米芾仍有犹豫,又道:“元章,我记得元丰五年,你开始寻访晋人法帖,来我齐云楼买了一帖王献之的《中秋帖》,说是要力欲追晋人绝轨。我知元章向来潜心魏晋,以晋人书风为指归,就连书斋也取名为宝晋斋。我跟你说,这鹅与晋人王家颇有渊源。”
“哦?有何渊源?”米芾问道。
五娘附耳悄声解释了一番,米芾盯着大白鹅,双眼开始冒精光,这炽热的眼神看得大白鹅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内心已被五娘说服,但是火光电石之间,米芾没有忘记自己这趟来齐云楼的主要目的,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米芾开始嘴硬:“我现在很不喜欢二王的书法,老厌奴书不换鹅。”
五娘笑道:“元章,我俩可是刎颈之交,你怎能如此驳我的面子?”
墨明也附和劝道:“先生,白鹅乃善美圣洁之象征,不必高飞而水陆皆宜,不依獠牙而丰姿卓雅,以之入书,以之入神也。况且鹅兄他对于书法之道委实赤诚,几年萧寺书红叶,一日山阴换白鹅,先生便收下他罢!”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我俩亦是刎颈之交啊!”
话已至此,米芾决定不装了,摊牌了。
他走到青玉案前,拿起那个鸲鹆眼端砚迅速揣进怀里,见旁边放着的竟是廷珪墨,便又抓起那墨块一并揣进怀里,笑道:“好,大家都是刎颈之交,那我就收下白鹅这个徒弟了,日后我一定悉心教导他,这方砚台和廷珪墨就权当是他的束脩了!对,束脩!”
说完,米芾怕齐云楼三人会反悔,把东西抢回去,朝大白鹅使了个眼色,便急忙往门外跑去了。
还是棋妙最先反应过来,她一爪子拍在大白鹅身上,道:“呆头鹅,还不快跟上去?你师父跑了!”
“啊!先生,你等等某,等等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