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白傻傻的躺在地上,愣愣的盯着他看,也不吱声。
二人就这样相互盯着看,那疯子很是不耐烦的道:“以后离远一点,不要再到此处了,吵到我睡觉了。”
说完自己蹲在巷子的拐角处,和那黑漆漆的墙角融为一体了,怪不得方才一直没有看见这人,张清白又坐了好一会,捂着自己的肚子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的看他,渐渐走远了。
小疯子看着远去的小小身形,不由得想,这人怎么长得这么矮?怪不得总欺负他。
收回视线,捂着叽里咕噜乱叫的肚子,砸吧砸吧舌头,今晚再饿一饿,明日去偷点包子来尝尝,最好是街东头那家的,肉包子的香味从街这头飘到街那头,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这样想想,好像就已经吃到了那家味道极好的包子,索性闭上眼,装作肚子已经被填饱了一样,睡过去了。
次日清晨,张清白拿着娘特意给自己煮的土鸡蛋,走到半途上看见昨日替自己赶走那群小孩的恩人,正鬼鬼祟祟的靠近徐大娘的包子铺,他原地站了片刻,最后还是跟上去,可惜跟踪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还没走两步就被发觉了,恩人回头皱眉瞪了一眼张清白,看了一眼香喷喷的包子,此时生意正红火,徐大娘忙得脚不沾地,这显然是个好时机。
恩人走到张清白身旁,恶狠狠的道:“休要多管闲事,离我远些!”
张清白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恩人已经转过身去,张清白便只好再次跟上前去。
恩人显然很是生气,声音有些大:“别跟着我!听得懂话吗?别跟着我!!”
可这一吼,显然引来了旁人的眼光,徐大娘也抽出余光一瞄,见到恩人手下动作立马停了,喝道:“好你个小兔崽子,今儿又想来偷我的包子了是吧?看我今个不打断你的腿!”
恩人一回头,徐大娘提着根擀面棍出来作势要打人,恩人此刻拔腿就跑,俨然像个猴子般灵活地穿梭在街道巷子里。
张清白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恩人跑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鸡蛋,他只是想要把鸡蛋递给恩人的,显然方式不太对,恩人并不高兴。
夫子教书的时候张清白难得走了神,被夫子打了手掌,也被同窗逮着机会嘲笑了好一阵。
他只是在想恩人看着很是困苦,白日里也待在那个小巷里嘛?如今快要入冬了,恩人穿的如此单薄会不会染风寒啊?还有恩人今天要去偷包子,娘说了这是不对的,可恩人好像没有铜板买包子,真是很可怜。今早恩人没有偷到包子,会不会饿肚子啊······
张清白带着重重的心事又回到昨日的小巷,恩人此刻缩成一团躲在角落。
张清白慢慢的走过去,声音带着稚气,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还好吗?”
恩人皱着眉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阖起眼,没理他。
要不是两日没吃饭,偷东西被人追了三条街,现在一身伤动一下都疼,他非得站起来把眼前这个萝卜头倒过来狠狠揍一顿。
张清白显然没有看出来恩人眼睛里快要溢出来的火气,慢吞吞的从胸襟里掏出一个碎了的鸡蛋,他懊恼的皱了皱眉头,今天被围起来打的时候明明有小心护着的,还是碎了,也不知道恩人会不会觉得他不够用心,小心翼翼的递过去,道:“这个鸡蛋······”
小疯子见到鸡蛋一把夺过来,像饿死鬼投胎一般直接吞了,险些噎死。
张清白见状惊了一下,但还是站住脚跟,想了想,从鞋跟里面掏出两个铜板,递过去,道:“这个也给你,娘说了,要知恩图报。”
那小疯子显然没有料到自己救了个小傻子。张开干裂的嘴唇,嗓子里像是有一把刀,忍着痛开口道:“钱我不要,你给我买点吃的送来。”
张清白愣了下,并没有想到恩人居然会跟他说话,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道;“哦哦,好。”
说完背着书篓“哐啷哐啷”地迈着小短腿跑了,从小疯子的角度看起来很是滑稽,没忍住嘲笑了他一番。
张清白,当真是个傻子。
自那以后,这个傻子整日上学堂送点吃的过来,下了学堂也送点吃的过来。
那么小疯子呢,自然也不能白吃白喝,索性在下了学堂之后把先前欺负小傻子的小孩拎出来好好整治了一番,让小傻子每天继续傻不拉几的。
再后来张清白的爹娘知道了,干脆让小疯子住在家里,叫他张明镜,当亲儿子养,做衣裳全按他的身形,以至于小萝卜头长大以后穿的衣服全都要打补丁。
张明镜被张清白带回家之后换了身衣服,好好梳洗一番之后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皮肤黝黑,左边眉尾缺了一块,看着有些凶,但笑起来眼睛弯弯,一口大白牙,看着很是明朗。
张明镜没有去学堂,年纪轻轻就出去上工,给人搬东西,干体力活,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干,也减轻了家里不少的担子。
几年过去,街坊邻里都知晓张家有两个俊俏小伙,一个勤快能干,一个长得很是清俊,还考上了秀才,以后是要当官的,可出息了。
有一阵子,说媒的简直要踏破门槛了。
张清白的爹娘也同张明镜说道此事,张明镜沉默了半晌,最后说了句:“都听爹娘的。”
张清白抱着手里的碗筷,顿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可不行,他得开心。于是在张明镜眼里,张清白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硬生生地吃完了碗里的饭,僵硬着四肢走回屋里。
张明镜还得笑着听爹娘讨论着谁家姑娘不错不错,心中苦涩翻腾,借口累了也走回屋里。
这么些年来家里盖了两间新房,但张明镜和张清白一直睡一个屋子,用一张床。
夜色寂静,田间蝉鸣蛙叫此起彼伏,呼吸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张清白打破寂静,开口问:“哥,你要娶妻了······”
张明镜喉咙噎住,开口不知说些什么,顿了好半晌道:“你也要娶妻的。”
张清白“哦”了一声,声音很轻道:“我不想娶妻。”
可这是夜间,再轻的声音都会被听见。
张明镜不知怎么回答,保持沉默。
可张清白不想让他这么平静,不能只有他一个人难受,所以他再次开口道:“哥,我不想娶妻。”
张明镜转过头去看张清白,这么些年过去,张清白的眸子依旧清澈明朗,看着很是天真。
在张明镜的眼里,这双眸子此刻就像是钩子,勾住心间上的软肉,不重,惹得他心一颤一颤的,又勾住了他的喉头,扎出血来了,说不出任何话,仿若下一刻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他就要死在这钩子之下了。
他伸出手想要去碰张清白的脸,却在下一刻停住,手抚摸上张清白的头发,笑着道:“你总要娶妻的。”
说完转身背对张清白,道:“不早了,睡吧,过几日不是还得去考试呢吗?好生歇息。”
张清白不甘地叫了一声:“哥······”
张明镜没有回头。
张清白像是明白了什么,将手缓缓覆在张明镜宽厚的背上,感受到他哥滚烫的体温和僵硬的脊背,也仅限于此了。
过了几日,张清白进京赶考,独自走了。
张明镜沉默着,那之后的好些日子家里头的气氛都沉闷得很,每个人都挂念着张清白。
张明镜怎么能不担心呢?这么一个傻子,从小没出过远门,上个学堂都能被欺负,还不知道还手,有人顺手帮了一把都能把人家当做救命恩人对待,好吃好喝供着,指不定小命都愿意给人家,简直是蠢到家了。
可张清白不让他陪着去,说自己已经及冠了,不必事事需要关照,再说了,爹娘也得有人照顾。
这样一说,张明镜怎么走得了?
家里沉闷得不像话,张明镜爹娘觉得不能再这般下去,便开始着手张明镜的婚事。
张明镜插不上手,干脆出去找工活,这工活是给一个大户人家送酒。
这酒一送便出了事,这户人家的刁蛮小姐竟看上了张明镜,要张明镜做他男宠,这显然不是一件正当的事情,张明镜自然不愿,可那小姐很是不讲理,以他的爹娘要挟,又以张清白的仕途做要挟,张明镜只好答应。
可这事情不知怎的传到了张明镜爹娘那里去,生生把他娘气得病倒了,他爹拿起棍子就是一顿打。
张明镜只觉得那棍子直直的落在了骨头上,敲得他直不起腰,身上的伤痛比小时候挨得任何一顿打都要疼。
最后被他爹赶出门外,他又流落街头了,这次是被刁蛮的小姐捡走,准确的说是绑走,看到张明镜身上的伤,那小姐很是不满,吩咐下人敲打敲打张家人,瞒着张明镜。
被小姐帮在屋里待了几日张明镜想着爹娘的气应当已经消了,想要回去道歉,路上被街坊邻居冷眼相待,他不明所以,心下不安,跑到家中一个人影都没有,房屋摆设混乱得很,满地狼藉。
问邻里他爹娘呢?
没人看他,更没有人愿意理他,毕竟谁家孩子连爹娘死了都不来看一眼。
眼看着张明镜快要跪下求人了,这才冷着眼看他,告诉他,他爹娘已经被人活活打死了。
那天他爹娘的哭声邻里听得一清二楚,有几个人家里头的壮丁想要来拉,被那群人拦在外面,进不得一步。
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遭这样的罪。
小儿子进京赶考不在家便罢了,可到最后这家大儿也没出面,这便罢了,连丧事都是邻里帮着做的,临到下葬也没回来看一眼,这就相当过分了。
张明镜白着脸再一问那人是谁,只道一群家丁。
张明镜忍痛回去质问那家小姐,她一愣,问道:“死啦?”
她不过是想要给他们点教训,谁知道手底下的人这般厉害,直接将人生生打死了。
她云淡风轻的道:“死便死了,往后跟着我,锦衣玉食少不了你,何苦要管那两个拖油瓶。”
张明镜眼红的要溢出血来,一时间恨极了眼前的人,上前两步死死的掐住她的脖子,要她的命。
可惜下人太多将他拦下,小姐很是生气,他被关进笼子,像牲畜一般生活,给他套上圈子,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供人羞辱,可他像个死尸一样,只觉得自己脏透了,腐烂了,浑身散发着臭气。
终于在某一天被羞辱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小姐的衣袖,像一头猛兽一样将其扑倒,然后狠狠地打她。
果然小姐很生气,当即要将其杀了,刀落下来的时候张明镜脑子里想的是张清白,亲人都没了,他得多难过啊······
他会不会听人说张明镜是多么多么的不孝,又会怎么想他呢?
他再也见不到张清白的两只清澈的眸子了,他不恨,只是不甘心,如若他不曾来到张家,这家人会过得一帆风顺,没有这些糟心事,张清白也不会为他所困······
巨大的不甘和悲痛化成眼角一滴泪落下。
再次有意识,他已经变成了一只鬼,地府走了一趟,又在地府上工,替人干活,攒够了冥币,在黑市偶然见到功法书,这才知晓原来鬼也要可以修习,于是买了几本功法书钻研。
又过了些许时日,他突然想回人间,偷偷走小道回到幸安村,看到的便是如今的张清白,瘦的如同皮包骨,原本笔直的脊梁骨此时竟弯得如同老头,面颊消瘦,颧骨凸起,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那一刻他才知晓鬼也有心,痛起来也是疼的。
再跟下去,他看到原本温和爱撒娇的张清白竟变得戾气横生,脸色阴郁,眉眼下垂,匆匆来去。
不会像往常一般笑着面对邻里,笑着打招呼,笑着帮大爷忙活,笑着帮大娘扫地。
皆是因他而起的祸端。
教他怎么不愧疚?如何不自责?
他跟着张清白,看着他在饭馆里端茶送水,一双执笔写字的手变得粗糙斑驳,时不时受两句打骂都能面不改色,晌午坐在饭馆后院的杂物旁,啃食着一点剩菜剩饭,偶然见到一只可怜的野猫向他讨食,他也只是冷眼看着,决计不会分食,更不会再伸手去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