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漂亮吧。”于非晚走过去,跟她站在一起。和瑞村的空气一直很好,一到晴朗的日子里都是漫天的星星,吹来的风带着海水的咸味,令于非晚觉得既熟悉又安全,她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以前总是想着要走出去,然后再也不回来,谁知道现在反而是这里最让我舒服。”
“有一个能回去的地方也不错。”女魃嘴角含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两个人一时无话,沉默了片刻,女魃突然问:“你为何不问我,前世与你有什么羁绊?”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于非晚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念了几句诗,她顿了顿,接着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只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否则,也不必在我身上留下你的神力了。我只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凡人的生命不过须臾七十载,若是长寿可到百年。而上古生灵每一个若是没有天道惩戒,便与天道共存,与上古生灵相比,凡人的确是很容易就忘记了。”女魃说,“于非晚,我问你,你觉得是记得的那个痛苦,还是忘记的那个呢?”
于非晚思忖了片刻,道:“其实不是因为记得而痛苦,而是因为痛苦才记得。”
“因为痛苦,才记得?”女魃自嘲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两人又沉默了片刻,女魃忽然开口:“你能不能听我讲一个故事?”
于非晚一怔,点了点头。
……
上古生灵由天道而生,每一个生灵的诞生都有天道的安排。可是女魃却不知道,自己的诞生是为了什么。
最初她以为自己的出现是为了赢得那一场战争,可是之后,胜利的战士并没有得到褒扬,反而得到的是羞辱和驱逐。
阳骄阴伏,女魃作孽,孟夏不雨,至於是月,后土将乾,百谷恐竭。
女魃作孽。
凡人的那些闲言碎语的确令她心烦,可是这些凡人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到在女魃的心里根本翻不起什么涟漪,但是轩辕的话却在她的心中重逾千斤。
轩辕是女魃的父亲,说是父女,其实不过是天道结成的契而已。
最早的一批上古生灵不过是轩辕、蚩尤、女娲、神农之类的,如女魃、饕餮这一类则是之后诞生的。
轩辕是女魃诞生后见到的第一个生灵,他教导她修炼,希望她明理。女魃懂得并不多,她只是希望父亲的愿望能够实现。
可是她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他的牺牲品。
“女魃,你自知你的天性,本君命你前往西域,不得命令,不准踏出结界。神宫我会为你建好,绝不会亏待了你。”
女魃的回答是拂袖而去。
那一年,人间四处干旱频发。刚刚平定了涿鹿之战的大地还没有从战争的余音中恢复,又陷入了全新的浩劫。
民不聊生。
最后,女魃的行径引来了天道的惩戒,她被三道天雷追杀了一夜有余,命在旦夕。半死不活的她遇上了一群饥饿的灾民,昔日战无不胜的天神,即将成为了凡人的口粮。
干旱带来了饥饿,而饥饿让人可以做出跟野兽一样的事情。
吃人在饥饿的年代并不罕见,为了活命,人的伦理道德可以变为虚无。
她也就是在这时候第一次遇上了柳琴。
柳琴那一年只有十四岁,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只剩下一双杏眼还有几分神采,还偷偷给女魃塞了半块地瓜。
女魃不会疼痛,也不会感到饥饿,这块地瓜其实并没有救活她,但却留了她一口求生的气。从选择这条作孽的路开始,女魃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可这一半的地瓜却让她生出些暖意。
在杀害她的大火点起的那一刻,天雷降下,只有女魃和被她护佑的柳琴活了下来。
本以为柳琴会害怕,谁知她却睁着一双杏眼,问她:“你是妖怪吗?”
……
“柳琴的父母很早就死在了饥荒之中,她饥一顿饱一顿的,竟然能在乱世中活着,很难说不是她的本事。”
“人的求生欲总是很强。”
女魃笑了笑,接着讲这个故事。
……
女魃在那个地方待了一段时间,柳琴很容易就发现了端倪,毕竟身边越来越干旱的大地和一个接一个死去的生灵是不会造假的。
柳琴把那些尸体堆在一起火化,给他们造了一个坟。
她一边费劲儿地搬着尸体,一边开口问道:“你……你是女魃吗?”
女魃几乎以为她露出厌恶和恐惧,然后对她退避三舍,谁知眼前的女孩却叹了一口气:“你很孤独吧?没有办法跟人做朋友。”
女魃一愣,寒声道:“我不需要跟人做朋友。”
柳琴笑了笑,半点也没有被女魃的冷漠吓到:“那神呢?你跟神做朋友吗?”
“朋友?”女魃垂下眼睛,想起了轩辕,“连最信任的父亲也会背叛你、伤害你,一个朋友又有什么用呢?”
“朋友又不是为了有用的。就像和你在一起,我又得不到什么好处,但我还是乐意。”柳琴道,“不过,我也得走了,再不走,我就没东西吃了,会饿死。你要去哪儿?要是有机会我再去那儿看你。”
女魃望着她的眼睛,柳琴已经把尸体堆好了,现在正半蹲在地上拿着两个石头点火,不远处是成堆的尸骸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在女魃的天眼之中,她能看到那些凡人灵魂的扭曲,听到他们绝望的哀哭。
她抬头望了一眼星空,然后又望向柳琴,说:“我往西边去。”
“西边?”柳琴笑了笑,“西边有什么呢?”
“不知道。”
不管以前有什么,以后什么也不会有了。
女魃在心里默默地想,但她没有说。她又对柳琴道:“柳琴,你送我半块地瓜,我也送你一个礼物,有了这个,你一定能活下来。”
柳琴一愣,就见女魃用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一点金光没入她的额头,然后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