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月在巨大的沉默中清醒,发现自己坐在医院的长廊。冰冷的金属公共椅,冷漠的白光充斥着这里。
泪水滴落到自己紧攥的双手上,胸膛的心脏明明还在跳动却空落落的,嗓子眼发堵,眼睛和鼻子都酸涩。脑海里,重复播放着母亲的脸,初见,相知,相恋,相思,相伴,相欠,相惜,相忆,相爱...。
这不是她的记忆,这是她父亲的记忆。意识到这一点,且月才发现自己像附着在阿月的灵魂上那样,附着到了她父亲身上。
他的脑海中还在滚动着那些记忆,他们结婚了,婚后他们依旧恩爱如初。婚后的第三年且涟出生了,为了给他更好的生活他们互相扶持一起创业。创业的第三年,他们事业小成,家庭算是彻底稳定了,这时候他们有了且月。他们很开心,但又有些担忧因为妈妈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有些摇摆,最后还是决定把她生下来。
于是,那段时间她的母亲在家中养胎,他出门继续打理闯荡。他酒后出轨了,他却并没有后悔,只是有些愧疚。他果断的打发掉那个他出轨的寡妇,买了很多东西回家。
6月半,且月出生了,他很高兴,他也很想要个女儿,他很感激她的母亲让他儿女双全,他决定他绝不会在背叛她。
且月3岁,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房子越住越大,但父母却越来越忙,他们不仅不常和自己一双儿女相处,连彼此给彼此的陪伴也越来越少,他们在事业上有了分歧,因此常常争吵。
且月7岁,他再次出轨了,又是那个寡妇。这是且月从来不知道的部分,那个寡妇她长了一双很美的眼睛,眼波流转,摄入心魄。她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像一朵妩媚的红色山茶花,她说话温柔,常常对他嘘寒问暖。
且月的母亲从不这样,她天性要强,从不会服软。她发现他出轨,于是他们在家中吵架,他们彼此都不愿离婚,他为了体面,她为一双儿女也为恨。
于是他们开始了对彼此永无尽期的折磨和蹉跎。这些年,在且涟和且月长大的路途,他们尽量扮演着一对寻常的,只是很忙碌的夫妻。他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几乎没有间断的日子。她也麻木了,偶尔,也会跟他像那些恩爱的夫妻一样,对坐着,喝着茶,享受着院子里的阳光,和他话着家常。
后来,他觉得孩子大了,自己年岁也渐长,于是很少在去找外面那些女人。他看着自己身旁的这个陪伴了他半生的人,觉得就这样平淡的和她一起慢慢变老也好。再过上几年,儿子从美国回来,结婚生子,女儿也大了,儿女承欢膝下,也算是天伦之乐。
再后来,且涟在M国出了意外,他觉得自己和妻子都在一夜之间生出许多白发,连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好几条。且涟回来那天,是7月末的一个艳阳天,他在罐子里, 变成一堆失温的无机质。他们埋葬他,却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魂归故里。
这天以后,他们常常面对面的坐着,却相对无言,唯有苦难和磨人的回忆,不停歇地流淌在他们之间,侵蚀着他们。
于是,他为了躲避痛苦,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加忙碌,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些女人的怀抱中。他觉得自己还是爱着她,爱着她给自己的家庭,只是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和办法面对家里的一切。
直到,昨晚,或者说现在。他知道,这一切都将随着她的死去而慢慢消散。但彼此陪伴这么多年,他还是被巨大的悲伤和担忧笼罩着,特别是当他想到自己20刚出头的女儿时,他还是希望她能活下来,他想这个家需要她,他们的女儿需要她。
......
且月记得那是个所有人都无眠的漫长夜晚。且月的表姐也从远处赶回,她比她大一岁,她几乎是自己母亲带大。她陪着她,在且月的家里,她也承受着绝不比且月要少的悲伤,她抱紧且月安慰她也安慰着自己:“三姨母会没事的。”
且月也攥紧她的手安慰她语气平静像是在念咒:“会没事的。”
2021年8月1日,天还未大亮,且月在表姐的陪伴下来了医院。在icu门口,她的父亲在z这里枯坐了一夜。
冷漠的白色灯光,长长的走廊里站满了亲戚。且月从父亲的视角里,看到自己从远处走来,手里拿着在医院门口买的早点和水,在表姐的陪伴下,缓慢地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
她很沉默,看起来很冷静,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他沉默地接过,并不言语。
且月感受到,他的心口一抽,眼睛就又开始发涩,他扭过头,背着女儿,伸手拭去了落下的泪。
这时,且月的一个堂兄走了过来,附在她父亲耳边说了什么?她听见,他说:“三叔,三叔母已经脑死亡了,今天早晨就开始发烧了,说明内脏已经衰竭。”
且月感受到,他父亲脑海中的空白画面抖动了一下,在短暂的宕机过后。他抓住且月堂兄地手,却是对身旁的且月说道:“去见你妈妈最后一面吧。”
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且月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她不可控制地颤抖着,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手脚都在发软,眼睛也发涩,她微张开嘴,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于是只点头道:“好。”
说着,她抚开表姐抓着她的手,尽量控制着自己发颤的身体和灵魂,冷静地跟在父亲身后。
他们换了衣服,进入icu,这里格外的安静,每个房间里的人都插着呼吸机和各种大小的管子,死气沉沉地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台台已经锈去了的机器。她的母亲也在其中,她跟着爸爸进了房间。
且月看见她的母亲躺在那里,穿着白色病服,嘴中插着管,帮助她呼吸。她紧闭着双眼,面色平静,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且月走到她身旁,却觉得自己的心麻木不仁,身体里流动的也不再是血液,而是密密麻麻的黑白马赛克。它们包裹住了且月所有的情绪,使得她无法察觉自己真正的情绪,即使在那些刚刚才从心中涌出的浪潮中且月也无法察觉到那些应当出现的情绪。这里,在她的身体里剩下的只有巨大的不实和无力。
时隔6个月,重新回到这段记忆里,且月所感受到的也只有巨大的无力和不实。且月站在自己人生中最应当痛苦和崩溃的时刻,却只是感受到自己丧失了落泪和崩溃的能力,转而陷入了沉默,麻木和无力之中。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一个穿着青色手术服的年轻医生问道。
且月记得自己上一次选择了沉默不语。于是她低下头在自己母亲的额间落下一吻,而后贴在她母亲的耳边说道:“妈妈,我会好好活下去,你不要为我担心,我爱你,我知道,你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我也是。还有如果你见到哥哥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告诉他,我也爱他,我还很想念他。”
......
icu外面陷入了吵闹,且月的父亲被一堆不知从哪里来的亲戚包围着。这个绝望冰冷的走廊,挤满了哭泣的人,且月站在角落,感受不到悲伤,只觉得他们吵闹。电梯门开了,殡仪馆的人来了。
他们穿着严肃的黑色的西装,在医院医生的引导下进了icu。
且月的母亲被装进了橙色的裹尸袋,她躺在冷冰冰的推车上,被推了出来。有人突然嘶吼着哭泣,拥挤的人潮将她推到了电梯口前。她木楞地抬起头,看见不属于这里的自然光透过灰白的墙壁折射到了她的眼底,点燃了她眼中那片绝望的荒漠。
突然之间一切在她眼中开始变得缓慢,模糊,那只在钟表上显现的时间变成一帧帧缓慢切换的幻灯片不停在她眼前切换。滴的一声过后,电梯门开了,人潮推挤着她进入了狭小的电梯。她站在人潮中,空气的稀薄让她呼吸不畅,她的手脚又开始发软。
世界在且月眼前失真,一切都变得模糊。她看见母亲和兄长并肩站在马路对岸朝她招手,她也伸手朝他们挥动着手臂。她跨开腿想朝马路的对岸走去,想走到他们身边,她才不要被他们丢下。此时却突然有人拉住了且月的手,他的嗓音温润坚定:“且月,那些都是虚幻,不要去。”
且月回过头却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再次转头看向马路的对岸时,他们却都消失不见了。此时,又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是她的表姐。
“走吧,且月。”
“去哪里?”且月懵懵地询问道。
“殡仪馆。”表姐的声音温柔却又如雷贯耳。
且月抬起头,看着发晕的苍白天空,觉得自己又脱了力,无法自控地朝身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