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盛夏的雨,带着潮湿和清凉,总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
突如其来。
我站在能仁塔橙黄色的琉璃瓦下,手举一盏清茶,倚靠在潮湿的石墙边,感叹雨来的真是时候,在一年里最酷热的天里,在一天中烈阳最灿烂的时候。
无边的雨幕遮蔽了天地,我甚至看不到院落里那棵平常抬眼可见的老樟树,此刻,那里只有一个高大模糊的黑影。
漫天的水珠飞舞,落在地上发出低沉噪音,落在水里将池塘原本澄澈的表面变成了磨砂玻璃。
正愁着此番美景无人与我同赏,余光便瞥见园林角落里的一个矮小黑影,像个小树苗,很像那棵被雨水模糊了的老樟树,但是我确信的很——
我从来没有在那里栽种过哪怕一棵小树。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矗立着一位不速之客。
我低垂着眼,一只手举起杯盏轻品茶水,用另一只手打开折扇,轻拂着扫去那些想要攀附上我的雨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晚辈柳凉,见过琉璃真君!”
小姑娘果真是沉不住气,我轻笑着,抬眼望向那道黑影,她的声音不大,更是被铺天盖地的雨水打散了些许,但是依旧富有穿透性,起码让我听得很清楚。
“莫要再提真君,叫我流离便是。”
琉璃真君……今天是叫这个名吗?心里这么想着,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玄妙莫测、法力高深以贴合我在她心目中的那个什么真君。
黑影沉默片刻,在雨中变得更矮了一些,似乎是在鞠躬作揖,再次开口道:“岂敢直呼真君名讳,晚辈知晓真君向来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想必晚辈今日冒昧叨扰之缘由您也已经知晓。
请恕晚辈突然登门,两手空空未尝携礼相送!”
我知道个啥?我天天待在这座山头出不去我能知道个啥?
总之,我得先找个理由拒绝,人家虽然有难处,但我实在是爱莫能助,毕竟出也出不去,法力也没多少。
不过也不能寒了人家姑娘的心啊。
“咳咳……你的难处我自然知晓,想必也是跋山涉水才找到这里,不论是心性还是勇气都值得嘉奖。可惜本座依然处在闭关之中,你所见到的不过是我的一座虚影,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自然也解不了你的燃眉之急。”
那个黑影一动不动,像是愣在了原地。
雨依然在下,不停的下,空气在我和她之间沉闷起来,让我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这么说,那个传言是真的?”
轮到我愣住了。
传言?闭关这事是我刚刚瞎编的呀,应该没人知道……况且除了那个小松鼠,已经一百多年没别人来看过我了。
莫非,是那只松鼠造的谣?
行啊,够义气,还学会打助攻了,心有灵犀了这不是。
“千真万确。”
“晚辈,知晓了。”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落寞,有些迷茫,听的我有些心疼,“那……请真君赐教!”
“好好好,一路小……赐教?”
没等我反应过来,霎时间一股劲风穿过整个庭院朝我扑面而来,其中被雨水裹挟着的黑影在我眼中愈发清晰起来——
那是一位少女,在雨里淋了这么久身上却一点也不湿,她披着一件紫黄相间的潮流冲锋衣,在空气的刮擦下猎猎作响,右手握着一柄透明的长剑,水雾勾勒出其修长的剑身,它的剑芒的寒光比雨水更冷,她的身形比雨水更快!
眨眼的功夫,她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前,来到了这片橙黄色的琉璃瓦下。
剑如雨下!
我的身体没有经过大脑便擅自活动起来,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密集的剑刺,随后,我脚尖一点向后急速退去,生怕再慢一些就会变成她的剑下亡魂。
我站稳脚跟,发现那名叫柳凉的女孩拥有着惊人的爆发力,能在瞬间展开一系列的攻击和位移,这样的话,就要尽可能牵制住她的行动,虽然近身战有些冒险,但是相比她依靠雨幕对我发动偷袭,这种战术反而更加稳妥。
我虽然没什么法力,但不代表我没有把握赢下一个小姑娘。
不再犹豫,我右手祭出折扇,迎着柳凉凶猛的攻势而去。
我看的清,她的每一个动作,就像是我看的清每一滴雨水——
包括有几滴调皮的雨,以一种诡异的轨迹绕过屋檐像是被引力吸引滴落在她的剑上。
她的剑有问题,像是由雨水冻结而成。是冰结法术的造物吗?
来不及多想,我的折扇快速格挡着她的剑,雨幕之中顿时传出一阵金铁交鸣的声音,即使两者的武器都不是铁做的,但那是我们气场的碰撞。
我虽然一直在缓步向后挪,像是被她的剑势逼退,但实际上,我饶有兴致的看到这个女孩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额角也渗出几滴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
她累了。
高强度的攻击虽然凶猛,但是对体力的要求极大,再加上她的剑术算不上是精湛,甚至可以说是一通乱挥乱砍,不少攻击都落在了环廊的木头柱子和石墙上,那些没有生命的可怜物件上顿时出现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斩痕。
我也微微皱眉。
不论她是听信了谁的谣言,又或者有什么难处,这场闹剧,都该结束了。
不然我的损失就有点大了。
就在我看准时机挡下她的又一剑时,我的手腕瞬间发力催动折扇压下那柄透明的利剑,另一只手趁机向前伸去——
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泼在柳凉那震惊的脸上。
不仅招架了她的数次攻击,杯中茶水竟然也丝毫没有泼洒出去!
我也不想出手伤人,希望这个可以让你冷静冷静。
我这该死的温柔。
雨幕中,廊道内的两个身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个是我,一个是她。
女孩瞬间涨红了脸,突然俯下身子。
“有话好好说嘛……不用鞠躬这么客气干嘛?”我有点不好意思,急忙摆手,说道。
话音未落,谁曾想柳凉竟然一跃而起,我以为是冲我来的,下意识举起折扇格挡,但她像是子弹一般跳上了我头顶的房梁,随即落在了我身后。
我转头,看见的是她缕缕青丝下因羞恼而红透的小脸,还在往下淌着茶水。
不过我却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可是一条狭窄的廊道啊,梁与瓦顶之间的距离是一个人可以穿的过去的?
就算她的身形娇小,也不可能穿过去从上面来到我的后方。
只见柳凉再次以惊人的速度向我袭来,这次,就连我也看不清她的动作了,只能隐约看到她一脚踏在外围的木头长椅上,在空中挥起手中长剑,卷携着雨雾和空气,那抹寒芒带着我前所未见的威压直冲我的脖颈而来。
这丫头还不死心?还下杀手?
我叹了口气,丢掉杯盏伸出左手,中指和大拇指微微弯曲——
轻描淡写的接住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那柄剑就悬在我的脖子前,一动不动。
“空手接白刃,帅不帅?”
我得意的笑了笑,而她的表情却变得惊恐起来。
“别急,其实我一直好奇,你的剑是什么材质的,一开始我以为是冰呢。”
但是手感不对,这是什么别的东西。
我陡然用力,一抹裂痕自我捏住剑身的地方始发,像蛛网般在剑上迅速蔓延开来。
柳凉的表情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我能感受到她握着剑的手不住的颤抖起来,似乎是在发力想要抽回这把剑,震颤也顺着剑传递到我手上。
“想把剑要回去?你自己再做一把嘛,这柄留给我好不好?”
咔擦——!
整把剑瞬间支离破碎,细小的碎片在空中飞舞,倒映出我脸上的微笑。
欺负小姑娘是不太好,但是我也总算是知道了她的秘密。
我转过身去,没有再看柳凉,而是朝着我背后的空气挥出一拳。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不断发出让人不安的嘎吱声,随即,与当初柳凉剑上的白色裂痕如出一辙的纹路勾勒出了那东西的轮廓——
一根锐利无比的,透明的尖刺。
此刻即将碎裂。
柳凉的法术,是操控这种不知名的晶体,而她,在之前的较量中早早制作好了陷阱。
这些尖刺来自于柳凉砍击时在周围物体上留下的晶体残留物,它们好像有自我意识一般快速生长,最后凝聚在一起,成为一根无形的利器。
等待着我在躲避她的攻击时向后一步,只要一步,那尖刺便会贯穿我的喉咙。
难怪她一直在毫无章法的乱砍,难怪她要突然跳到我的背后向我全力攻击……
居然一直在演我。
“你的法术,不是冰,而是玻璃,而我看见的那几滴雨只是你用来迷惑我的玻璃珠罢了。”
玻璃尖刺轰然碎裂。
我无情的识破了小朋友的玩笑,当然也给了她最后从背后偷袭我的机会。
又是一股劲风,没了剑的柳凉一拳砸向我,是她最后的挣扎。
我微微侧头,拳头擦着我的脸颊而过,我也快速回身向柳凉轰出一掌,打在她柔软的肚子上。
我特意收了力,以确保她不会受到内伤,就是可能会让她拉几天肚子。
我这该死的温柔。
柳凉身形在空中一滞,随即她面色变得铁青,口中喷出一口口水便向后快速飞去,飞进了那片无尽的雨幕。
额,下手还是有点重了。
“你的法术还真是奇特,让我前所未闻,媒介居然会是现代工艺品。”
我轻声说道,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小姑娘,你该不会……是炼妖吧。”
话音刚落,只听到一声不属于人类的怒吼从雨中传来,感觉有些不真切。
我下意识地向一旁悄悄挪了挪,背死死的靠在墙面上。
下一秒,一条紫黄相接的巨型蟒蛇像是疾驰的火车一般破开雨幕,直冲着我刚刚站的地方一口咬去。
却扑了个空,擦着我的身体而过,再次消失在雨幕之中。
不会错了,原来是条蛇精,难怪可以从梁上穿过去。
只不过,她这一下,直接把我的塔的第一层给破坏的七七八八了,整座塔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见此,我只能一步踏出,走到外面任由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抬头仰视着能仁塔。
“你再不下来,这塔就要塌了。”
我盯着那条盘在能仁塔上的紫黄色超级巨蟒,淡淡开口。
“行了,我答应帮你想办法好不好?”
那巨蟒一愣,凶狠的眼神瞬间不见,变得清澈起来。
随后,蟒蛇急速倒退着,盘在塔上的蛇身一圈圈消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最后,从塔的背后走出一个女孩,一个身穿黄紫色冲锋衣的女孩,一脸的羞红。
“真君,不好意思,我把你的住处……”
“哎,没事,在这里淋着雨也不是办法,咱们进去聊。”
“去,去哪啊?”她和我同时愣愣的看着在雨中破败不堪的能仁塔,下一秒,塔在我们眼前轰然倒塌。
我的嘴角疯狂抽搐,叹了口气,只好伸出手打开折扇,轻轻拂过废墟。
霎时间,那些散落在地的砖头瓦片像是时间倒流般回归原位,整座塔也自动再次站了起来。
一切完好如初。
“哇!不愧是真君,不光武力高强,法术也是高级!”
“嗯……额,先不说这个,咱们快进去吧。”我勉强挤出笑容,心里却十分难受,我该怎么帮她解决困难呢?我又不是万事屋。
“话说,你为什么一言不合对我动手啊。”我警惕的问道。
“不是真君您定的规矩吗?只要能打赢您,您就会实现获胜者一个愿望。一开始我还对此有些怀疑,但是听到您现在只有一座虚影,我就信了,不然根本没有机会打赢您呀。”
这是什么狗屁规定?谁定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真君,我这次也没有打赢您,您还愿意帮我,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呀!”
“照你这么说,我人还怪好的嘞。”
也罢,当初是我主动揽下这个名头的,就好妖做到底吧。
我这该死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