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元城地处交界,仙魔两界常年战争,动辄就是毁天灭地。因此,周遭基本没有什么植被可以活的长久,城外看去,全都是裸露在外的枯黄土地,就算是偶然一场大雨发了些新芽,才冒出个尖头来又被一阵波动灭了去。
城中虽然有结界护着,但是不知道又是多久之前设下的了,乱世之中人人都想自保,这护城结界早八百年都没人管了,毒气瘴气动不动就往里钻,挡都挡不住。
这些年,城里的人一大半都走了,留下的要不就是祖祖辈辈活在这,一辈子不打算走的,要不就是家中没有青壮年出去没有人照应,撑不过毒气也是死路一条的。
陆遇在院子里练剑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能听见街上的哭嚎声。
那些人家活着的时候过不上几天好日子,但是死了入了棺材,他们那些还留在世上的家人朋友恨不能让他生前没享过的福,入了地下全都享一遍,纸钱洒了厚厚的一层,也没人去清理。
只突然觉得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有点,不甘心,他都没去过别的城里看看。
“江游,你有想过离开禄元城吗?”日复一日的重复着,陆遇突然有些茫然。
从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天天光是想要把肚子填饱就要花不少的心思。
后来认了字读了书,悄悄跑出城过,也远远的看见过仙人与魔人的战争,看见过他们那比房子还大的船。
看见过他们流光溢彩的剑,看见过行商的人带来的花种,那花开的时候繁复又艳丽,一朵一朵的簇在一起,漂亮极了。
他想着想着,仿佛那些东西就在他眼前,一伸手就能碰到。
“可能会吧,要看我爹的安排,他是一家之主,他要能同意走我就走。”
“那他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就在这待一辈子,在这保护娘,保护小涟,阿寒,保护刘叔,保护阿呆,阿笨。”
“你怎么不说保护我啊?”陆遇做出不满的样子。
“你?你不需要我保护,你无牵无挂的,日后肯定是不愿意待在这城里的。”
江游把头枕在手上,另一只手拨弄绿叶。
江游平时看着心大什么也不管的,对谁也都是一个样子和和气气的没有脾气,其实他对这个家付出的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深。
他能够清楚记得每一个人的生辰,记得他们的每一个喜好,记得他们多大,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他一个人在一边,看着人群站队画派,看着他们闹了矛盾又和好,用心琢磨着其中每一个人的性格又该怎么相处才能把感情维持的最久。
他一早知道江寒没有对自己说实话,也知道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剑,知道他夜深了别人都做梦了他才入睡。他知道他的刻苦,因此只是让他做一些最简单不过的分内事情,从来不会在他练剑的时候因为杂事找他。
他也知道陆遇每次偷偷坐在城墙上远眺,知道他们注定有一天会走散,他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回来,只是早早地做好准备,去珍惜每一天每一刻的相处。
在这个世道,有时候一次错过,就是一生的不再见。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肯呆城里啊,小涟那么可爱,你娘温柔又善良。还有阿呆阿傻呆呆傻傻的,还有你和江寒,你们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你们这么好的人,我要是走了,去哪里找啊。”
后院的梧桐枝繁叶茂,他和江游一人一根躺在他粗壮的枝丫上,陆遇百无聊赖的晃动双腿,感受凉风从腿旁摩挲而过带来的阵阵清凉。
“你要是愿意待着,待一辈子,我江游承诺,也保护你一辈子,说到做到。”
少年人的赤诚总是叫那些心中有愧的人不敢直面。
江游说完看着陆遇,他好像睡着了,没有睁眼也没有答话,江游抿了抿唇角,轻轻的叹了一声。手指头拨算着父亲上一次寄信件来是什么时候,小涟两岁半了,到现在都还不会叫爹……从沛城到禄元城有多久的路程……琢磨着什么时候回来最好,什么时候小涟可以看见自己的爹……。
正想着想着,小涟就来了。
江游先是听见了清脆的“哥哥”两字,扭过头看见了江夫人带着小涟正在树下。
禄元城环境不好,风吹日晒的,来了这几年,江夫人也苍老的多,皮肤也不似最开始的细嫩,只是那透出骨子的温柔始终未变。
“游儿,小起,下来吃饭了”
“哇,今天怎么这么早,离太阳落山还早得很呢!”陆遇听见了声音,猛的睁眼,赶在江游下来之前,一个翻身从树上下去,落到二人眼前。
“唉,你这小皮猴,慢点,那么快摔倒了怎么办。”
小涟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又兴奋的跑过来抱起他的腿,止不住的喊“哥哥,哥哥”嘴里还咯咯咯的笑着。
等到江游慢腾腾的下来,几人才向着饭厅走去。
“今天吃饭这么早啊,是因为季先生和小寒回来了,他们还没吃饭,索性就提前些,让他们先吃点东西再去休息。”江夫人温声解释到。
“嗯?他们啥时候说回来的,哇,光给您说不给我们说啊!他心里还记不记得我们啊。”陆遇做些生气的表情,小涟也在一旁学着他。
江夫人掩唇笑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信,谁能想到他们七天前寄来信,说是要今天回来,结果信就比他们人早到了半天呢,到了就开始忙了,反正今天就回来了,就没告诉你们。”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差点忘了,小游,你去把你爹酒窖的酒拿来些,今天家里有贵客来。”
“贵客?我们家里还有贵客?”家中自从来了这里,就没见过有贵客,此刻听见他娘这么一说,还有些懵。
“是你叔父来啦!”看得出来,江夫人对这个于自己丈夫的弟弟能来,很是欢喜,一边让他去拿酒,一边又让人去下人去多备几套衣服,收拾个房间出来。
江游看着自己娘亲的笑容,嗓子眼的话,又卡回了肚子,只得听令去酒窖拿酒。
他们回来的不太准时,一群人眼巴巴的坐在饭厅里,小涟都已经吃饱了睡过几回了,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才看见几人的身影。
等到众人走近迎接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几个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有些丑哭,就连一向面无表情的江寒,都难得拧了眉。
咯噔一下,江夫人心里一跳“这……这是怎么了?来,你们先吃点饭再说吧!”
江夫人退后几步,将过道留出,示意着几人过去再说。谁知道,人才刚路过她面前,咔哒一声,江之文双膝跪地,在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嫂子,我对不起你啊!”
他话一出口,江夫人原本只是心中不详有了个猜想,现在倒是正落到了实处。他本就是个柔弱的性子,怎么受得住这些,听见他的话就仿佛被人用大锤敲打,头晕目眩,人的嘴巴开开合合的,耳中嗡鸣,什么话也听不见。
朝着身侧软倒下去,被江游和婆子,一人一只胳膊的抬住。
“有什么事情先进去再说,不要在院子里。”江游架起母亲往前厅走去,他刚听见江之文那出口的话的时候,也感觉像是晴天霹雳,说话说的语焉不详难免都往最坏处想,只是想起母亲又硬生生的克制住了。
几人来到厅内,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心口的,江夫人才勉强的清醒过来。
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叔,可是林皓出了什么事情。”她语气急切,眼中含泪,降落未落,眼神里面满是绝望的骐骥,那双美目正看着眼前人,指望他能带来些好消息。
“是,我……嫂子……你先别激动……事情没你想……!”他话还没说完,看着眼前的人,一口气喘不上来,眼睛翻白着又要晕过去。
“兄 长 他 还 活 着 !”
他可算是挑了重点的说出来,这句话几乎是吼得,因此哪怕是意识不清醒的江夫人也是实打实的听了个全,特别是活着两字,在耳边不断回放,她终于觉得浑身轻松,压在心口的大石头可算是轻了些,至少,她可以呼吸。
她把头埋在儿子的怀里,小声的抽泣。
“既然人还活着,你何来对不起一说?”江游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看着自己这个小叔叔问道。
“大约在九天前,我与兄长与人在酒楼中谈生意至深夜,谈的很好。
兄长一时开心多喝了些,我本来打算扶着兄长回去,但是当时天色很晚,那天天上的云也多的很,连路都不怎么太瞧得见,兄长一看天色这个样子,就担心路上不安全,所以打算在酒楼歇下,第二天一早在回家中去。”
他话正说一半突然被江游出声打断。
“怎么会,自两年前父亲出门从来都是要带上护卫的,且沛城禁法,任何修士不得在城中出手。父亲不会不知道。”
听他这句话,江之文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他神色沉痛。
“薛大薛二你是知道的,你父亲身边最信的就是这两人,他们两家长都在涂州,半月前涂州发了疫病,他们的母亲也在这场疫病中去世,为人子女的,哪里有母亲去世了不会去的道理。
兄长仁厚,当即就放了两人半年的假期,说是等他们把一切都处理好了再回来。
这事情发生的急,早上来的信,他们下午就走,可是晚上的生意却不能耽搁,就只能从下人里挑上两个练武的,可是他们虽然有点功夫,对和薛大薛二两人相比确不够看。
之前也没想到这么突然,培养武人不容易,再加上府中开销大,兄长也在一直盘算着将你们接过去,因此……有了他们二人,就没有在培养……早知,早知如此我……。”
说到这里,江之文只恨不能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巴掌。
江游着急父亲下落,只想等他快些说,没给他实现抽自己巴掌的机会。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当晚……当晚我们就……在酒楼住下了,没有回去。我当时和兄长两人住一间,我睡榻上,迷迷蒙蒙间只觉得有一股异香传来,我想回头喊兄长,可是那眼皮就好像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
后来,在醒过来的时候,我和兄长就已经被绑了,那两个跟着来的下人也不见了。
兄长被他们拖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浑身……浑身……浑身……都是血。
“我喊他,我喊他,我大声的喊啊,兄长都不理我,头也不抬的倒在哪里。他们听见了我说话,过来踢了我一脚,太疼了,我不敢再喊了。又过了一会,兄长才终于动了一下,我才稍微放心来。”
“他们?”江游问
“对,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每个人脸上就像是蒙了一层雾,我根本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样子”
“那他们是什么身形?身形你总记得吧?”陆遇打断他的讲话。
似乎是没料到,又被打断,江之文愣了两秒,回过神来“嗯,是,对对对对,他们的身形,他们一共四个人,有一个胖子,看起来要比我高半个头,他很胖,胳膊有我两个这么粗,穿了个黑衣服,还有一个女人,身材很娇小,剩下两个都是男人,看着不高,但是很瘦!几个人都是黑衣服。”
他的话没有什么重点,几乎都只是说了大概得样子,一点准确的东西也没有,江游情绪压制的太久,逐渐有些暴躁。
“你继续说,然后呢?”
“啊,然后,然后他们把我抓出来,蒙上我的眼睛,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季先生。”
听见自己被点名,季长明也为了应证他的话“我们那会路过羌州,在城外的小道上看见了他,我见过他里面认得他,就把他救下来了,不过他他那时确实是昏着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然后呢,就放你回来了?”
“没有,没有,他们还塞给我了一封信,让我交给你们,说你们看了信就知道怎么做了。”江之文从他那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掏出一封信,他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满是灰尘和血,那信确实干净丝毫没有损坏。
“我醒了后,不敢歇息,马不停蹄的就赶回来报信,半点不敢耽搁。”
江夫人听着自己丈夫还活着,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有信就好,那就是绑架,还有机会。
她擦了眼泪,站起来,让下人先带着三人去吃点东西,又让江游把信一字一句的读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