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黄沙,在月色下起伏。
一只沙漠壁虎,窸窸窣窣,扭着狭长又灵巧的身子,麻利窜几步,停下,警醒地鼓着眼睛,虹膜间或白几下,速度快到让人以为是个幻觉。其实它的紧张根本没必要,它的天敌们早已安然入睡,没空理会这不起眼的小家伙。
它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这大漠是围着它转的,所有环伺的强敌都是为了取它性命果腹而存在的,实际上,它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甚至可能还不如爪下的亿万黄沙重要。
突然,它警惕的小脑袋升起几毫米,定定地看向前方,一动不动。须臾间,细长的舌头如世间最精密的武器一般从小口里弹了出来,一只小黑虫被精准地卷进了那个可怕的小黑洞。喉部的软膜鼓动几下。果然,今晚的险没有白冒。
饱餐后,它迎着月光,朝沙丘后一座黑漆漆的庞然建筑爬去,到底什么生物有能力建起如此巨型的窝呢?三角小脑袋百思不解。
建筑内,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戴着已经崴了腿儿的老花镜,心无旁骛地描着一幅线稿。她手极稳,墨线从笔尖如丝般流畅滑出,每条长线都是一气呵成,蜿蜒不断。一勾,一卷,一提,翩然成型,画卷之上,一位仙女在空中翩然起舞。
摸了摸僵硬的脖子,果然是老了,她想。眼力和体力已然到了极限。她叹口气,起身,缓缓转了转脖子和腰身,甚至能听到脊柱骨头每个节点的沙沙摩擦声从身体内部传来,间或咔哒闷响。
呵,这一堆老破零件,还挺不甘寂寞的,时不时提醒着自己存在于这世上的岁月呢。
“白老师。”破木门吱吖一声开了,月光飘洒进门缝,裹着头巾的身影缓缓步入。关上门,摘下头巾,一个约莫十七八的妙龄姑娘现于摇曳火光之中,手里端着个带盖的旧碗:“喝点小米粥,歇会儿吧。”
“小吴啊,谢谢你。”老人顺从地接过小碗,打开盖,粮食特有的幽香被吸进肺里,老人满足地端着,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
“自从你来了咱研究院,我这折腾了大半辈子的胃疼被你调理得好了许多啊。”老人慈祥地看着姑娘。
“您太辛苦了,这成山的古卷哪能临得完呢。您每天这么拼命,胃疾恢复得就更慢了,这慢性病是需要长期好好调养的,哪能如此操劳。”
“我这不也没办法么,这么多瑰宝,又适逢特殊时期,咱院这么偏,年轻人才哪肯来呢。真正会画的全院也就我们几个老家伙了。老霍前几天身体不支,给家人接走了。活儿总得有人干啊。要不然真的白瞎前人这些瑰宝了。”
小吴面露愧色:“真希望自己是学画的,看您每天这么熬,我却帮不上忙。”
老者宠溺一笑:“你说这什么话,这么年轻,能有一腔热血来我们这大漠中受苦,照顾我们几个老家伙,已经是帮了大忙了,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小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别把我说得那么伟大,其实我也是没办法,反正都是上山下乡,我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虽说咱院偏远,条件艰苦,但我至少不用干农活儿呀。还能跟您们这些全国顶尖的画家免费学画,打打下手,做点和文化有关的事情,也不至于白瞎了学校学的那点知识。将来说出去,还是参加过保护文物工作的呢,多光荣!”
老者被姑娘一番话逗笑了,叹口气道:“是啊,这儿至少不用面对黑白颠倒的世道。漫漫黄沙哪比得人心凶险呢。”
“对啊,我同学来信说他们村子里,从早到晚的农活,满手茧子,吃不饱,成天饿得觉都睡不着。咱这儿至少国家拨的粮食够吃,我时不时还能摸把沙棘吃,补充维生素。姜奶奶还会抓蛇熬汤,营养可太好了,又不用干啥体力活。我同学可后悔没和我一起来呢!”
把艰苦的大漠生活说得这么幸福,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其实老者都知道,小吴是由于祖上成分有问题才被分配来这位于大漠的研究院,全国上下没有一个年轻人是自愿来到这里的。自己和那几个老家伙也都是由于之前在美院教授过西洋绘画而被“流放”到此的。
深夜,空空的旧碗放在案头。我摘下老花镜,阖上了疲惫的双眼。
看来,终归是要在这大漠长眠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