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女官处,二人发现,史丹被安排单独住了主女官的屋子,看来柳哲对先君女官真的没话说,女官主房都让出来给她了,自己的女官安排在偏房。
敲响门后,一个年轻的小女官过来开了门:“两位大人好,璇乾适才已派人知晓过了,史女官尚在卧床,您二位请进,小的就先退下了。”接着就退出去关上了门。
二人走近床前,史丹平静无望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整个人显得万念俱灰,脖子上还带着悬梁留下的深深淤痕。感到二人走近,半晌,才缓缓回头看着她们,哑着嗓子说:“见过两位大人,老身实在无力起身,望大人们恕罪。”
姜褚萸道:“无妨,姑姑身体要紧,晚辈们只是来问问案情,望早日破解谜团,让先君安息。晚辈略通医术,姑姑介意晚辈瞧瞧脉相吗?”她边说,边上手把了脉,后道:“姑姑身体无其他大碍,但年事已高又经悬梁之苦,伤及本元,需好好调养一阵。”
史丹道:“老身十岁就进宫伺候刚出生的先君,这一辈子无亲无故,先君待老身如同家人一般,未曾想,先君壮年突然仙逝,老身我实在接受不了,在这世上亦无牵挂,只想了却残生,随先君而去。”
褚萸道:“姑姑千万别这么想,先君尸骨未寒,哪怕为了让先君瞑目,姑姑也应该好好活着。”
史丹道:“柳璇乾也是这么劝我的,大人们放心,老身这口气哪怕要咽,也得等先君谜团解开再说,大人想问什么就问吧,老身知无不言。”
褚萸道:“麻烦姑姑回忆一下先君当日仙逝前后都发生了什么,任何细节都可以。”
史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回忆道:“那日夜晚,先君如往常一样批完奏折,说是有些饿了,想吃宵夜,就命老身通知御膳房做了她最爱的甜汤来御书房,顺道带一壶酒,说是白日太费神,喝点酒好入睡,老身照做了。之后,先君就如往常一样,一边吃甜汤一边饮酒,同时欣赏一些古玩字画,这是先君每日最快乐的时光。先君总说,只有在此时,她才能暂时忘却繁杂的政务,回归到纯净的热爱。”
褚萸道:“那甜汤和酒壶都查过了吗?”
史丹道:“刑部查了无数遍了,不管器皿还是汤、酒,都演过了,并无任何毒药痕迹。”
漱冰问:“那先君之前毫无征兆吗?她发病的那一刻,是正在做什么事情?比如走到哪个特定位置?那日宫内有燃烧什么香料吗?”
史丹道:“先君发病时,一手拿着西洋放大镜细细看画,一手捏着小琉璃盏,里面还只有一小口酒。我那时站立一旁十分困倦了,毕竟年纪大了,熬太晚了人就开始有点迷糊,偷偷靠在柱子上打着盹儿,后来是听到君上杯盏落地的声音才猛然惊醒的,只见君上突然像喘不上气的样子,双目圆睁说不出话,整个人憋到红紫,我吓得赶紧叫人进来帮忙。然后君上便倒地抽搐,且私秽俱下,慢慢……就昏死过去,任老身如何唤也不动了……”
这种回忆对眼前的这位老人来说是残酷的,她痛心疾首地闭上了眼镜,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流到了枕头上,仿佛又亲眼目睹了一次至亲之人的死亡。
褚萸把刚刚的话又细细回忆了一遍,问道:“那西洋放大镜查过了吗?可有机关可藏毒?”
史丹道:“刑部查验过了,新君甚至都命人拆开了,结构及其简单。没有任何毒药痕迹。”
漱冰道:“那当时,先君在欣赏的是哪位名家大作?”
史丹道:“是先君最欣赏的宫廷画师白潇在之前先君围猎时献上的《青冥孤雪猎苍图》。”
“什么?白潇?”褚萸猛地再次听到好友的大名,又是一惊。
漱冰和她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她冷静,褚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恢复了平静,但内心深感不安。
怎么两个有过命交情的挚友偏偏都和先君案有牵扯?难道她们一起被殉葬内有隐情?还是说单纯的自己被她们合伙给骗了?她的内心一下子堆积了很多疑问,真想找到她们好好问清楚。
沉浸在悲伤回忆里的史丹丝毫没有察觉褚萸的异样,继续道:“是啊,先君一向善骑射,围猎首日一早,便射下了一只苍鹰,随行画师白潇便作了此图为先君围猎助兴,在几日围猎结束前献给了先君。先君十分满意,直夸画工了得。”
漱冰问:“那此画现在何处?”
史丹道:“由于先君此前甚爱此画,所以老身就让人卷好,和其他先君生前喜爱之物一同下葬了。”
“对了,前辈说先君发作时,私秽俱下?”褚萸好像想起来什么,问道,“那是您处理先君秽物和当日衣物的吗?”
史丹叹口气道:“老身没用,当日过于悲痛,全身无力,连站都站不稳,是被人搀扶回屋的,先君私物许是其他女官处理的吧。”
“具体是哪位女官可记得?”
“应该是品阶较低的年轻女官,老身后来听说那晚有两个女官处理完君上私物后全身发红斑,还烂了手。”
姜、漱二人交换了一个肯定的眼神,果然是苦杏仁毒。
“你们……咳咳咳……”史丹可能嗓子受过压迫,肺也有一定伤害,说话多了还是会有点咳,褚萸赶紧用一旁水碗里的小勺给她喂水。
褚萸一边喂一边思考,虽然觉得史丹情感和先君是深厚,但也得排除一下嫌疑,至少要确定一下她有没有动机,于是问:“前辈,您说您十岁就进宫照顾先君啦,十岁还是个孩子呢,为什么这么早进宫呢?”
史丹艰难地咽了水说:“老身命苦啊,九岁不到就没了爹娘,一直靠乞讨为生,直到报名入宫,招工的女官可怜我,我才得以进宫,先君是我第一个真正的主子,老身说句不合身份的话,情感上我是一直把她当小我十岁的亲妹妹一般对待的。记得第一次抱她时,我可紧张了,生怕摔了她那小小软软的身子。当时和我一起去面试先君女官的有好几位姐姐,我是最小的。前面几个姐姐一抱她就哭,可我一抱啊,她就冲我笑,牙都还没长,笑起来只有牙肉肉,太可爱了!”史丹回忆着,泪里带笑,“于是我就被录用了,留在了先君身边,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她一直这么开心着。”
看着老人家沉浸在美好回忆里,褚萸不忍继续打扰,示意漱冰一起退出了屋子,轻轻地关上了门。
出来后,她说:“史丹情感上不像是假的。”
漱冰说:“但是乞讨一年直接进宫,确实不太符合要求。就我所知,入宫考察没有这么松,至少起码的礼仪规矩不能没有。史丹家世代务农,后又混迹街头流浪乞讨为生,从没有像样地学过礼仪规矩,这样都能直接进宫的话,那入宫考察岂不形同虚设?还是得调查一下。”
“可她入宫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宫内应该很少人知道了。”褚萸思索道。
漱冰在脑中搜索了一圈道:“我们去宫仪司问问,宫仪司黄掌司是宫内最年长的女官,找她试试。”
“走。”
二人离开了玉篁宫,来到了宫仪司。
一进院内,就看到了一众新进宫的女官们头、手、肩、膝上都放着一碗水,正汗流浃背在扎马步,练臂力。
褚萸惊道:“这是?练功?”
漱冰也是第一次见,叹道:“我以为女官就练练仪态就好了。”
“那是你们太小瞧女官这职位了。”一个中气十足的严厉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二人循声望去,一位满头银丝、表情严肃的长者威严地走来,年纪看着比史丹还大许多,却身板笔直,健步如飞,没几时便走到了眼前。
“真正优秀的女官,不仅要有礼仪规范,还要有诗书学识,否则如何能理解贵人们的真实想法与需求?除了文才,也得练体魄,要能久站、肩扛、端盘、快走。如果传个急话都能在宫中跑岔气了,这小体格儿是干不长的。”
漱冰虽未见过眼前人,但至少在祭司院受过识人训练,对宫内各掌司的画像十分熟悉,立刻行礼道:“祭司院左使漱冰拜见黄掌司。这位是奉君上之命受理先君案的我司神侍姜褚萸。”
黄掌司走到她们面前,审视了二人一番,道:“老身知道姜大人,年纪轻轻便被君上委以玉叶令之重任,可见是位不世出的奇才。”
褚萸赶紧行礼:“姜褚萸见过黄掌司,下官未出世便受君上赏识,也是受宠若惊。”
黄掌司轻轻行礼道:“二位大人今天怎么突然造访我这宫仪司?可是先君之案需要我们协助调查?”
褚萸直接切入正题道:“不瞒黄掌司,我们是来查阅早年女官入宫考察记录的。不知可否请掌司行个方便。”
黄掌司哈哈一笑道:“入宫记录当然可查,最快的方式是你们直接问我,当前所有宫人的档案,全在我这个活资料库里,保证和档案记录一字不差。”说着,她自信地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们边走边聊,顺道带你们参观一下我们女官的训练内容。”
二人欣然跟随。
褚萸边走边问:“黄掌司可记得女官史丹入宫时的情况?”
黄掌司道:“当然,她是我招进来的。”
姜、漱二人交换了一下惊喜的眼神,没想到这么幸运,居然刚好就问到了当年的主考官。
褚萸赶紧追问道:“那当时史丹是如何通过考试的呢?据说她家世代务农,她九岁就父母双亡,之后一年一直靠乞讨为生。按理说这样的背景是不容易通过入宫考试的。”
黄掌司道:“史丹入宫时也是这么说,但我记得很清楚,她所有的考试科目,不管是礼仪、学识还是身体素质,都是当年的第一名,而那年她才十岁。”
“什么?全是第一!”二人万万没想到。
“是的,虽然她来考试时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行为举止却十分沉稳,礼仪也很好。”黄掌司道。
漱冰问:“那岂不是很可疑吗?能力和背景极度不符,显然是受过训练的。您怎么敢让如此可疑之人通过考试。”
黄掌司微微一笑:“二位大人估计从小锦衣玉食,不知道这瑜都城有个专门收养乞讨孤儿的善堂吧。”
二人面面相觑,漱冰道:“愿闻其详。”
黄掌司道:“大概在当入宫考官的五年开始,老身就发现,每年总有那么几个考生的实力和身份背景不符,可是这样的人才,不招又很可惜,但万一身份有什么问题的话,招了又很危险,于是老身就派人暗中调查过。发现当时这瑜都城内有一家善堂,专收街边乞讨为生的孤儿,之后教给他们规矩和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直到成年自行出外谋生。”
褚萸和漱冰面面相觑:“居然还有这样的大善人?那这钱从哪来,这么多孤儿,总要吃喝,校舍要修缮,也总要请先生来教吧。”
黄掌司道:“我调查过了,办这善堂的,是一位酒楼富商,名叫沅伯野,他因为自己本身也是孤儿,后被一位好心人收养,悉心教育成人。后来自己经商赚了钱,也想给这些和他有共同命运的孤儿一个不被放弃的地方。”
“这受教育不是好事吗?那这些女官为什么不把这段背景隐而不报?”褚萸不解道。
“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善堂不仅教习礼仪文化,还训练武功。里面很多孤儿本就是没有户籍的,有学识能力的就会考取功名或做其他营生。但总有孩子是街头混久了的,礼仪文化学无所成,空有一身武功。于是,他们出来后,就靠给一些地下赌场比武为生。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而且学的全是能用于街头实战的功法,正好对上了地下武场没有规则的刺激性需要,所以这帮孤儿在地下武场几乎称霸,由于武风出奇、够狠,所以老百姓们那段时间都传‘孤儿帮’才是天下武林第一大帮。而这,恰好惹怒了包括丐帮在内的各大武林门派。他们就合伙将这善堂给摧毁了。还到处谣传那沅伯野是专找没人要的孩子进行非人的残暴训练,最后坐吃人血馒头的奸商。”
褚、漱二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在这深宫之内居然听到了江湖上的这么一段曲折旧闻。
黄掌司继续道:“所以后来这善堂表面上就从城内消失了,江湖上关于它的传闻也逐渐销声匿迹。”
“表面上?”
“对,实际上是被沅伯野搬到城外藏起来了,具体何处,外人无从知晓。但每年,人才还是一批批往外输出。据我这么多年观察,这善堂出来的学生,但凡有进宫或入仕的,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好青年。但……估计是为了保护善堂不再受居心不良之人的侵扰,所有学子这段宝贵的学习经历,只好就这么隐去了。”
褚萸道:“所以史丹也是这个善堂的学生了?”
黄掌司:“老身的判断是的。但由于非善堂内部人无法找到其所在之处,再说我只是一个内宫掌司,没有必要继续深入查下去,只要知道这些人可用即可,所以就没有继续深追下去。至于她和那些女官到底是否善堂人,我这儿是没有切实证据可以证明的,也就是说关于这个善堂的一切是无法登记在册的。这就是为何我刚才没有让你们直接去库内翻档案。当然,你们如果需要,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
褚萸沉思片刻,道:“感谢黄掌司,下官能否请您帮个忙,让人整理一下这些年来那些实力与背景不符之宫人的资料,下官和漱冰进去誊抄一份名录即可。”
黄掌司道:“没问题,库内最里边那个柜子就是,我之前调查的时候有疑问的都已经整理过另外放出来了。你既有玉叶令,可随时进库查阅或誊抄,我会交待看门宫侍的。”
二人行礼道:“如此甚好,多谢黄掌司。”
“客气客气,那老身还要讲课,先行一步了。”
“恭送掌司。”
之后,姜、漱二人花了两三日在库房内细细抄了一遍名录资料,至于之后这案怎么继续查下去,且看后话。
有道是:
江湖十载旧情阑,归奉皇颜一日欢。
掌司不信年少女,新疑偏向善边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