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朗和竹溪将冷锋藏在山洞,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身子在两人的悉心照顾下渐渐恢复,从只有一根手指头能动到上半身有了知觉,冷锋的心情也愈加明朗。而妙手那边也是异常宁静,自冷锋失踪,她再没有问询过此人的事情,好似悬济堂从未收过这个病患一般。
不过安宁的日子总是会悄然流逝,时间悄然来到山下小镇赏灯节的这一日。悬济堂日常清苦。这日,小药师们早早得了妙手的应许,兴高采烈结伴下山游玩。竹溪借来阿景新研发的滚轮椅装上冷锋,与林朗高高兴兴往山下跑。冷锋许久没有离开山洞,眼下能出来透透气,心中也很是愉悦。竹溪揣着连月挖山药攒的银钱,心也飞到了山下摊贩的糖葫芦大肉云吞炸虾饼身上。
林朗摘下两朵艳丽的芍药花,通通插在竹溪的发苞后,随即转身开口问冷锋:“冷大侠,要不要试着站起来走走?”
“啊?”冷锋捏了捏一直没有力气的双腿,一脸茫然。
林朗让竹溪放下滚轮椅的推手去扶冷锋起来。竹溪一脸疑惑,但还是照做。竹溪环抱住冷锋的左手,将右肩借给冷锋取力。冷锋害怕林朗使坏,故意给他难堪,并不领情。林朗摇摇头,走到冷锋右侧,与竹溪形成合力,生生将冷锋架了起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林朗是个瘦弱的少年,身材还没有竹溪结实,架起冷锋终归是过于吃力。
冷锋见依靠在林朗的那一侧摇摇欲坠,又见林朗一脸笃定,尝试往前伸出右脚。此前双脚有了知觉,却始终不能发力行走,谁知今日右脚竟然稳当地落在了前头。
“试试左脚!”竹溪见他有所不同,也是高兴,鼓励他迈出左脚。林朗见他已迈出第二步,忙使眼色给竹溪。冷锋还在犹豫,这两人却猝然松了手往后撤。失了依靠的冷锋往前跌去,在空中四散挥动的双手,不想要摔跤的本能竟然奇迹般让他扑腾向前几步。冷锋屈腰踏着弓步停在离滚轮椅好几步的地方,看着自己有力的双脚是又惊又喜。
“他怎么突然能走了?”竹溪替冷锋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因为人总是要推一把才行的啊。”林朗将滚轮椅推到一旁,拉着竹溪,欢快地向前跑去,也不管尚在适应走路的冷锋在后头追得狼狈。
竹溪和林朗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带着冷锋到镇上时恰好遇上点灯时刻。漫天的孔明灯同时升空,漆黑天际霎时被光亮填满。镇上的街巷并不宽广,此时站满出游的人更显得熙攘,冷锋自小在热闹的镜心城长大,可见到这样的景象,心中也不免动容。竹溪和林朗久居山中,此情此景更是完全点燃他们的闹点,东瞧瞧西看看是半分都不想错过。
怀中揣着积攒已久私房钱的竹溪对各类零嘴痛下狠手,不一会儿吃得满嘴留屑。冷锋看不过去,拽起竹溪的衣袖替她擦了一遍又一遍。人群熙攘,林朗老早就与他们冲散,只得远远留下话说熄灯时分镇门外等。冷锋见竹溪一心扑在吃上,对他人是一点防备都没有,生怕遇上人贩子将她拐走,只好对她亦步亦趋。
“你得跟紧我,外头可是有人贩……”冷锋话还没有说完,余光却失了竹溪的身影。他回头去看,这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一家客栈的屋檐底下,正认真地吃刚买的糖葫芦。冷锋摇摇头,退回去同她一齐站在屋檐底下。
“怎么不走了?”
“不能走路吃糖葫芦,之前药堂收过一个病人,就是走路吃糖葫芦,不小心摔了一跤,糖葫芦签签扎穿了后脑勺,那血流的哟。”竹溪边说边摇头,似乎那恐怖画面还在眼前。
“正好歇会。”冷锋拉她坐在客栈门前的石墩上,听客栈里头传来的唱戏声。戏腔婉转抓人,可不一会儿冷锋却被另一个声音吸引过去。
客栈内的优伶正咿咿呀呀唱牡丹亭,引来底下众多看官叫好。靠近窗沿的两位客人着麻布长袍,身形瘦削,好似风一吹就要倒。这种模样多半是考举失意的读书人。冷锋对他们的坎坷考举路并不感兴趣,只是他们嘴中谈论的镜心城血案听得他心颤。
“嘿,左右护法全家上下斗法一辈子,谁知道突然冒出一个大护法,干脆将两家一网打尽了。”
“兄台,这不就是圣贤书中所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要我说,渔翁真是狠,鹬蚌两家上下百十条性命,一夜全部屠尽。”
“好似冷家还剩下一子,之前在江湖上豪横非常,最后被雷劈瘫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冷,冷什么来着?”
正当两位读书人抓耳挠腮回想冷家孤子叫什么名时,冷锋不知何时站在他们面前,冷声道:“冷一刀,冷锋。”
“对对对,就叫这个名字!”读书人猛然抬头,带着共谈镜心城血案八卦的同道中人眼神上下打量他。竹溪见冷锋手握拳头立在那桌前,怕他接受不了噩耗一下子厥过去,忙奔上前赔着笑脸将他拖出客栈。冷锋被方才几番言语打击得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一出客栈便瘫坐在地。竹溪怕他晕死过去,忙从袖中掏出醒神的清凉油涂在他耳后鼻前。
“你们早就知道此事。”冷锋在冷冽的清凉油气息中渐渐回神,好不容易才从口中吐出这么一句。
“是,是的,我们,我们担心你一下接受不了,就,就暂时带你住在山洞。起码身体好些再作打算不是?”竹溪见他这般很是慌乱,自个说话变得吞吞吐吐,生怕说错哪一句。
冷锋并不答话,挣扎站起来往镇门的方向走去。竹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跟在后面东扯西扯企图能给他些许宽慰。不过此时再多的言语,也只换来冷锋的沉默。随着星光流转,两人穿过火树银花的杂耍摊,穿过驻足赏灯的男女,穿过人潮如织的街道,在烟火升空炸开漫天绚烂的时刻停在冷清的镇门口。
冷锋忽然转身环抱住竹溪,让自己的头靠上她温热的肩膀,轻声道谢:“谢谢你们。”
竹溪则用手轻轻拍他的背,故作镇定回答:“客气!突然这么客气干嘛!”
“我必须回去。”
“嗯!这是安抚心绪的清凉油,这是每日午膳后吃的舒筋丸……”竹溪轻轻推开他,从自己的布袋中拿出早已备好的药瓶塞进他怀中。
“林朗与我说,今日下山能撞见许多人,你家的事怕是瞒不住你了。你应该会想要回去看看,所以我们备好了这些药,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完全,记得按时服药啊。这是我攒的一些银子,先借你啊。对了,你家人把你的刀寄来了悬济堂,师父把它卖去了八里亭姓武的镖师手上,你路过八里亭时可以去找一下,虽然这些银两可能不够买回来,但还是得试一试吧。”竹溪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酸了鼻子。竹溪在医馆长大,淡淡然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可今日见冷锋要回镜心城倒绷不住情绪了。
“还有,镜心城那个大护法不待见你,你得小心,不管如何,要保住小命。你得回来还钱给我。”
“好。”冷锋耐心地听她哽咽说完所有话,再将药瓶和银两一一收进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