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菌咳嗽着吐出喉咙里卡着的血块,唇色被血染的腥红,越发透出皮相下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除却那头因帽兜掉落散着的如瀑黑发,五官轮廓皆是很年轻的模样,甚至因为过分瘦削而显得脆弱不堪。像是被盛放在高处的琉璃盏,随时都有掉下来摔碎的可能——偏偏是这幅模样的人,却在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明知他是如何歹毒,皮囊下藏着的是何种蛇蝎心肠,却仍旧忍不住朝他投来目光,被他吸引。
女仆便是如此。
两位巫师的战争来的太过突然,结束的也过于迅速,不过一瞬间就落得了个两败俱伤。
女仆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黑巫师被白巫师击飞了出去,而白巫师胸口处也被黑巫师的黑魔法重伤。
白巫师在受伤之后就迅速调节,开始用魔法为自己疗伤。
女仆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又去看被白巫师击飞在地的黑巫师。
隐在巫师长袍下的黑巫师阴郁、森冷,令人害怕。
可躺在一片残破之中的黑巫师却显得那么脆弱可怜,口唇源源不断的往外渗着鲜血,苍白的脸颊上也是布满血痕。虽然知道他很恶毒,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伤害公主,可还是,还是会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
女仆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这才猛然惊觉她的这份可怜是给谁的。
那可是黑巫师,她为什么会同情他?
那不都是他罪有应得吗?
女仆这么想着,却又忍不住去看那倒在地上的黑巫师。
白菌此时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每动一步都带着从内到外的锥心刺痛,碎玻璃滚着长袍掉落,透明的晶体上裹满了腥红。
他并没有将视线放在女仆身上。
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眸深深凝视着不远处的白巫师,忽地弯下眼眸,纤长的鸦羽垂下,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隐匿着内心深处疯狂的喧嚣。
白巫师也朝他“看”了过来,哪怕是隔着宽大的巫师帽白菌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于是,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刻意压低着声音极轻道:
“咱们,来日方长。”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眼睁睁在白巫师面前使用瞬移魔法消失了,只留下了遍地狼藉和厅中仍在哭泣的公主。
已有十一位巫师为公主进行过赐福,每一位巫师的祈愿之力都是独一无二且无法破解的。
巫师送的是祝福,公主以后自然受益无穷。
可巫师送得若是诅咒,配合着前面的祝福,就是可怕的天谴。
国王从宴会上匆忙赶来时,白巫师方才治愈好身上的伤,正站在爱洛公主的婴儿床旁,同其他十一位巫师一起商议如何拯救公主。
“你们都赐福过公主什么?”白巫师问。
巫师们七嘴八舌的回应道。
“我祝愿公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智慧。”
“我祝愿公主拥有绝世倾城的容貌。”
“我祝愿公主拥有超过常人的寿命。”
“我祝愿公主拥有无灾无病的身体。”
……
十一位巫师的祝福,没有一个祝愿公主不会死去,那黑巫师的魔法就不会因此而被破解,公主会在十五岁时死去。
如果不是黑巫师的到来,想来任何一位巫师都不会想到赐予公主不会死去的特权。且他还掐好了时间,在所有巫师都为公主赐福完之后,才赐下诅咒——如果不是有位巫师姗姗迟到的话,他这恶毒的诅咒绝对会应验。
可惜,最后一位迟到的白巫师,还没有为公主送上祝福。
哪怕无法破解黑巫师原有的诅咒,也可以通过赐福将他的诅咒改变。
白巫师将手搭在了爱洛公主的额头上,虔诚而庄重道:“公主不会在十五岁时因纺锤砸中而死去,只会因此沉睡一百年,一百年后就会醒来。”
公主殿下,巫师们的赐福簇拥于你,平平安安的长大吧,在十五岁时沉睡,在未来被唤醒。
诅咒无法伤害于你,幸福的长大吧。
十四年后,奥菲尔帝国。
偌大的玫瑰花园中,金发少女提着宽大的华服裙摆穿梭其间,白皙细腻的天鹅颈高高扬起,偶尔牵起一两缕被风扬起的金黄发丝。粉紫色的裙裾上遍布细密精致的蕾丝,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美丽,彩蝶依偎留恋在她身侧,绝美的面孔几乎令整个花园里的花朵都黯然失色。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慢些跑,裙摆摇晃的幅度不能太大,要是让菲特先生看见,您的礼仪课就又要加训了。”
女仆小心翼翼的跟在爱洛身后,提心吊胆的放低着声音提醒着。
爱洛回过头看她,湛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没关系,加训就加训,只要菲特先生不嫌烦,我可以一整天都上礼仪课。”
女仆有些无奈:“您真是……”
突然间,女仆面色僵硬的怔在了原地,正看着她的爱洛不明所以,奇怪道:“怎么了洛淋你的脸色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差?”
“公主殿下,您的裙摆拎的太高了,可以稍放下一些。”
这下,面色僵硬的人变成了爱洛,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放下了裙摆,面带讨好之色的向后转去,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
“愿神明巴德尔庇佑,帝国光明永驻。菲特先生午好。”
菲特·卡兰萨一头黑发被束在身后,垂直腰间,身着雪白的礼仪师燕尾服,外表极为简单优雅,只在边角处用细密的金线绣着精致的橄榄叶以示身份。
在爱洛见礼后,他也朝爱洛回了礼,右手搭着的位置及俯身弯腰的程度像用精准尺仗尺量出来的一样标准。
一举一动都尽显优雅贵气。
“菲特先生是专程来找我的吗?”爱洛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期待着问道。
“公主殿下,礼仪课的时间还没有到。”
言外之意:并不是。
爱洛失落的垂下头:“我还以为菲特先生是特意来看我的呢,原来只是觉得我的礼仪学的不好啊。”
“怎么会,公主殿下天资聪慧,是我所见过的礼仪学习最快的人。”
菲特像是不忍她失落,补充了一句:“国王陛下有事召见,等有空了自然会找公主殿下的,望公主殿下在这期间加强复习一下最近教过的礼仪。”
爱洛:“一定会的,那就不打扰菲特先生了,再会。”
爱洛双手拎起裙子两边,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面带精致的微笑恭送他离开。
直到菲特的身影消失,爱洛才收敛起面上的笑意。
女佣见此匆忙道:“公主殿下是舍不得菲特先生吗?没关系,很快就到礼仪课的时间了……”
爱洛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在想,菲特先生什么时候能多关心我一些,眼中只有我一个呢,他好像总是有那么多事要忙。”
爱洛有些苦恼,帝国中有很多人都尊敬她、喜爱她,可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希望菲特先生的目光能多留在她身上,哪怕一会儿也行。
通往国王寝殿的长廊里,黑发的礼仪师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颈,低声咒骂了句什么,紫罗兰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变成了深沉的暗色,随后又迅速的恢复了回来。
正是易容过后的黑巫师白菌。
没办法,谁让那位白巫师领了宫廷的差,好好的巫师不做,非要在这儿当公主师呢。
为了能接近爱洛更好的完成任务,顺带调I教一下这位高傲的白巫师。白菌在out掉一大堆不能两全其美的职业后,最终选择成为了公主的礼仪师。
礼仪师这个差事什么都好,既清闲又省事,除了在人前不得不维持绝对优雅的举止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供挑剔之处。
如果爱洛公主不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在礼仪课后被迫加课的话,那就更好了。
这位公主似乎格外喜欢黏着他,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诅咒她的黑巫师的话,不知道还会不会这样。
午后,爱洛果然在礼仪课之前见到了白菌。
她在维持基础礼仪的情况下,尽量克制着自己欢快的情绪,跟白菌讲述了一个她新听到的美好故事。
“……那位公主在鲜花簇拥下亲吻了王子,最后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菲特先生,这个故事是不是很美丽?”
白菌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反问她道:“那你觉得,这个故事中的公主是真的喜欢王子才亲吻了他,还是因为他是王子,所有人都希望公主嫁给王子,所以公主才会亲吻他?”
爱洛眨了眨眼:“菲特先生,这有什么区别吗?公主本来就是要嫁给王子的啊。”
从她出生到现在,所有人都说公主注定是要嫁给王子的,父王也是这么说的,爱洛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那如果,公主不喜欢王子呢,如果公主喜欢的不是王子,王子喜欢的也不是公主,那么王子跟公主还会在一起吗?”
爱洛茫然的看着他,最后摇了摇头。
白菌却道:“会的。因为王子的使命是娶到公主,公主的归属是王子,只有他们的身份是相应的,无论他们喜欢谁,最后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尚且年幼的爱洛在洒满阳光的庭院中感受到了一丝寒冷。
她后知后觉的认识到自己之前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好像不那么正确。
爱洛失声道:“那不公平,菲特先生——”
“可是公主殿下,事实就是这样的。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个故事一样,故事中的公主不见得有多么喜爱王子,可是周围人都夸赞着王子是如何英俊勇敢,劝公主接受王子的爱意,所以公主才会在众人的目光中接受王子,并亲吻他。如果这位公主真的愿意的话,那么在第一次王子求爱的时候,她就不会犹豫拒绝。”
“她第二次之所以接受,也不一定是因为爱。更可能是因为她的责任,以及周围所有人的期许。”
白菌平静的看着爱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惶恐与不安,他缓缓道:
“公主殿下,您刚才问我是否觉得这个故事美丽,不,我只觉得它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