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戢惊醒过来,想来这美貌女子既然在青丘行走无碍,只怕是晓月峰的哪位师叔,当下慌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道:“师叔。”
哪知那女子却未看他一眼,驻足在棋盘之旁,垂首看那棋盘,淡淡道:“我非是青丘子弟,你无须叫我师叔。你这伤,我也无能为力。”
杨戢此时也顾不得沮丧,心中大奇,这藏书阁内藏着无数孤本秘籍,她若非青丘子弟,又岂能自由出入,有心想问,但一见其清冷神色,又不敢问出话来。
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那女子缓缓道:“你不用胡乱猜测,我姓洛,当年得过棋诏头衔,与人对弈,输了一子,暂住于此而已。”
杨戢听得莫名其妙,他年纪尚小,当下也不敢深究,抓了抓头,叫了声:“洛姑姑。”
洛棋诏愣了一下,却也没拒绝,岔开话题道:“《忘忧集》乃刘仲甫晚年大成,传闻古代有人上山砍柴,路遇两位童子在下棋,就到近前去听。过了一会儿,童子对他说:你为什么还不走呢?那人这才起身,他看自己的斧子时,那木头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了。故得名《烂柯谱》,你这般年纪,便能凭一己之力,走出十余步,已算不错,可棋道最费心神,如你这般痴迷,莫说解出《烂柯谱》,只怕才到一半,必要呕血而亡。”
杨戢恍然大悟,若非洛棋诏出现,只怕自己早晚死于非命,当下恭恭敬敬道:“多谢洛姑姑救命之恩。”
洛棋诏受了他一礼,续道:“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棋道亦是如此,欲速则不达,由简入繁,由浅入深,方是正道。”忽听“啪”一声轻响,却是洛棋诏手捻一枚棋子,拍在棋盘之上。
杨戢低头一看,原本纷乱如杂的棋局瞬间豁然开朗,心头一畅,佩服得五体投地,却听洛棋诏淡淡道:“你我相遇之事,莫对人言。”只听叮铃铃声响,却是洛棋诏已然步出门去。
杨戢本是极聪明之人,否则,也解不出十余步的《烂柯谱》来,听闻洛棋诏一席话,当下再不敢轻易去解那棋局,转而钻研起前半部《忘忧集》来。这一钻研,方知棋道博大精深,机关算术、纵横谋略,皆入其中,弈棋之妙,实是远胜武功,原本不能习武的落寞心情,也随之灰飞烟灭,一时神游其中,无法自拔。
洛棋诏见他一点就透,心中也暗自欢喜,便常来与他对弈,洛棋诏有棋诏的头衔,棋力自是非同小可,杨戢得遇良师,棋力一日千里,虽是如此,却也不敢像先前那般沉迷棋道,平日里,又学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医卜星象,纵横韬略,如此触类旁通,反倒样样皆能,样样皆通,待到第三年,终于解出第一局《烂柯谱》来。
所谓一通则百通,解出第一局后,杨戢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陆续解出其后的《草木谱》、《温妇谱》。待到第七年,杨戢终于解出第四局《血泪谱》。
杨戢欣喜若狂,急忙将消息告诉洛棋诏,正想一鼓作气,解出最后一局《呕血谱》来。哪知一向清冷高雅的洛棋诏,听闻《呕血谱》三字,却是脸色一变,呆呆说不出来了。
杨戢与她相处日久,感情渐深,见其模样,顿时心中大急,慌忙叫道:“洛姑姑、洛姑姑----”
洛棋诏恍惚中回过神来,轻轻一叹道:“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呕血谱》我也解不出来。”
杨戢大吃一惊,愕然道:“姑姑也解不出来?”
洛棋诏眼望窗外,缓缓道:“当年我与人对弈,落败一子,被禁锢于此,那人曾言,只要我解出《呕血谱》,便可下山,可惜-----”
杨戢明白过来,顿时心头一酸,泪如泉涌。心中更是暗下决心,定要解出《呕血谱》来,让洛姑姑离开青丘,当下便起身告辞。
洛棋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只顾呆呆出神,并未相劝。
相传刘仲甫在骊山与一乡下老媪对弈一百二十着,殚精竭虑,仍被杀得大败,呕血数升,顾名《呕血谱》,杨戢此刻早不复当年,饶是如此,打开棋谱,仍是被惊出一身冷汗。
棋谱上黑白皆已落定,双方已下一百二十手,而棋盘左上方空空荡荡,仅有白子落占星位,右上角与左下角则尽被黑子盘踞,右下角到中区则是黑白交错,星罗棋布。黑子如神龙在隐,动在荛川,行在禹背,而白子中区大龙已然被屠,胜负似乎已见分晓。
杨戢试着下了十余手,便无以为继,但他生性坚韧,当下翻看典籍,呕心沥血,边学边解,一晃过了一年,仍是不得其法,想要请教洛棋诏,洛棋诏却是闭门不纳,想要放弃,但想起洛棋诏,又起争胜之心,可不论他如何研究,仍是不得其法。如此迷迷糊糊到了学棋的第十个年头,忽有一日,读书读到《道德经》中的一篇:“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执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杨戢反复念诵几遍,蓦地福至心灵,摆开《呕血谱》,弃舍大龙不顾,实则借助中腹之势,呼应渗透,不仅救活了左下方大片白子,更靠着“打劫”之机,围追堵截,将左下角的黑棋困入死境。如此一来,黑方虽然抢占了中腹,却被白方夺走了两角一边,以及上方的部分领地。粗略算来,非但没有落败,反而小胜了一二目。
杨戢喜不自胜,哈哈大笑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人诚不欺我也!”这一笑,晃晃已然十年。
杨戢大喜过望,急忙找到洛棋诏,正想将解法说出,哪知洛棋诏却是断然道:“我既允诺他人,岂可假他人之手,我既知世间有解法便可,其他无需多言。”
杨戢脸色一变,颤声道:“洛姑姑----。”
洛棋诏见他神色惶恐,泫然欲泣,显是真个关心自己,心头一软,语气转和,说道:“小戢,你我有缘,相识一场,虽是与棋相会,却亦师亦友,你解开《呕血谱》,我心中自是为你高兴,但凡事信则立,不信则废,你也不希望我做那食言而肥的毁诺小人,这些年,得你相伴,实是心头大畅,今日一别,我便要专心解棋,今后别来见我,以致让我为难。”
杨戢听她说得决绝,已是再无转换余地,心头酸楚,颤声道:“洛姑姑,那是为何?”
洛棋诏眼望窗外,眉宇间一片落寞,轻叹了一声:“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以后你便知道了。”
杨戢听得莫名其妙,忽觉头上一暖,却是洛棋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小戢,再会了。”叮铃铃、叮铃铃,转身出门而去。
杨戢追出门外,眼望她消瘦的背影隐没在山间,不由得悲从心来。
忽听有人山间有人唤道:“六师弟、六师弟----”叫声甚急。
杨戢寻声看去,却是薛红叶,狐疑道:“二师兄,发生了什么事?你跑得这般急忙,可是敬亭峰着火了。”
薛红叶茫然道:“着火?哪里着火了。管他什么地方着火,快跟我走。”边说边携了杨戢的手,转身便走。
便在此时,忽听当当当------的巨大钟声,响彻整个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