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队伍行,齐整但不盛大;一应礼节,规范而不奢华。王朝的气度,就体现在“典范”二字中。
在嬴开的驿馆中,颉姬静静宣毕天子的封赏旨意。
“秦公。”面朝嬴开,她微微一揖,言语间已经换了称谓。秦国助力东迁,周王封秦国国君以“公”之爵位。从此,秦国成为王朝正统诸侯,他嬴开即为“秦公”,成为最列国间最顶级君主。
“谢夫人了。”嬴开深揖回礼。
“钟鼎重器,乃天子赏赐;西土交托予秦公,是天子信你。要谢就谢天子,我这里,”颉姬摇摇头,“就不必了。”
“天子我已谢过了。”嬴开大声表态,“此后,无论东迁成周,还是守住宗周,以及西土半壁天下,我嬴开和秦人为天子尽忠,言出必行!”
他抬手想搀扶颉姬:“今天,我一心就只谢夫人。我就谢过夫人能为我嬴开,为我秦人专门走这一趟。”
颉姬则略略向旁边闪身,不动声色也不为人知地避开。
她摊开双臂,衣袖向身体左右拂开:“您看,此去雒邑,我们这些人全都要仰赖秦公。要谢,也该我们谢秦公才对啊。”
“他们要想谢我,就随他们便吧。”嬴开看向周围众人,声音高亢、激越,脸上却全无张扬与狂妄。
虽然礼数略显粗鄙,但他耿直和爽利的人格特色,倒让在场者无不觉得松弛和自在。诸位使团成员不约而同一齐向他道谢,声如瓮中奏鸣。
“可我就是不许你谢我。”借着呼声的掩护,嬴开说,“颉儿,你我之间,不说再这些吧。”
待人声退去,他执意托起颉姬手肘:“外面热得很呢。旁的事情,咱们就进去说吧。”
不知是被日头晒得太久,还是被熟悉的力度承托,颉姬心头猛然抽紧,一阵晕眩感登时上头。这次她没有拒绝嬴开,反而沉下肩膀,将身体中那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全部交予了他。
待众人在屋内各自坐定,颉姬朝使团小臣点点点头。小臣会意,退下。
“我听说,天子封赏,秦公不要列鼎,只留了甬钟。”颉姬说道,“天子念秦国自愿襄助,不计得失,额外加赐吉金镈一只。同为乐器,此镈与钟,相得益彰。”
嬴开立即起身施礼道:“天子以礼治天下,以乐正民风。我秦地风格粗鄙,所以求天子赏套正经乐器,让我先能规饬一下民风才好。”
颉姬笑道:“民为邦本。整好民风,就是整好国是。‘’
“至于礼……”颉姬话未说完,屋里气氛陡然升腾起来。
原来,是一组力士扛了一只铜镈进来;紧接着,又一组力士扛了一组六只的成套编钟进来。
镈钟是独立一只,体型呈椭方体,四面镶有雕琢华丽纹饰精致的扉棱。编钟则由一套六只合瓦形的甬钟组成,按规格由大到小,一字排列,并挂于钟架上。
“至于礼,”嬴开接过颉姬的话,“天子把宗周王畿之地留给我。我寻思,你们是走你们的,但总还是要留些人不走吧。王畿之内,不分国野,各个人都是细致人。我们秦人现在虽然粗憨得很,但跟着你们周人细致人,吃喝拉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来就彼此照应,也打打闹闹,天长日久后,总能把学会了礼数。”
“先周公制礼作乐,乐为礼之表,礼为乐之本。从天家到民家,因礼之规范而演乐,也因乐之和谐而明理。”颉姬边说边起身,引着嬴开向镈、钟方向走去,“礼与乐不分彼此,秦公何必还分了先后。”
“说得什么呀,听都听不懂。我就说我学不来嘛。”嬴开跟在她身旁道,“我这粗人,就是专门一心给夫人跑腿扛活,打走蛮人的。我这一颗脑袋上,耳朵是有用的,就来听个曲;眼睛也算有用的,就来看个舞。嘴巴呢,用来嚼肉可以,用来说礼是不行咯。”
众人听他所言,虽都觉甚是有趣,但也各自按耐住心情,不露声色。
只有颉姬大大方方笑道:“你讲话可真是粗糙。”
“天子对我说,行法治,以苛治民,有一个坏人便杀一个坏人,杀一个坏人就少一个坏人;行礼治,以德治民,有一个坏人便把他改造成一个好人,以礼育出一个好人便多出许多好人。”嬴开说,“天子这话,我倒是懂了。”
“天子这话的确通透。”颉姬点头道,众人亦彼此相互附议,皆以为然。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硕大的镈钟与编钟跟前。
“就数它个头最大。”嬴开抬手刚要去摸镈钟,转念又觉失礼,于是转头去问站在一旁的力士:“它该是放在哪里啊?”
力士如石柱般立着,紧闭嘴唇,目视前方,睬也不睬他。
嬴开继而又绕编钟走了一圈,之后盯着编钟架上最大一枚甬钟,双手大略括出镈钟体格,说:“那一个明明比这个还大啊,可也没给它留出地方,这可怎么往上挂啊?”
“你呀!”颉姬将一只棒子一样的东西塞给嬴开,“镈是镈,钟是钟,各有各的用处。怎么就非得挂在一处嘛。”
嬴开正端详这支棒子,见颉姬朝铜镈努努嘴,他立即会意并用棒子敲击铜镈鼓部。这时,仿佛有人在镈腔中发出一阵阵如释重负的嘘声,声音沉郁,悠长而延绵,终是余音不绝。
颉姬突然摸出一只小木虎,捏在指尖,接着将其按在刚才被敲击的位置:“停住了。”
镈声戛然而止。
“这是啥?”嬴开抢过木虎,放在掌中左右巡看。只见它腰部颀长,尾巴上翘,四肢蜷曲抓地,瞪圆眼睛作回首状,甚是可爱。
“柷敔。”使团中有人回答。
“啊?”嬴开听过,愈加困惑,“他们,在说啥?”
“就是用来止音的。别瞧它小小一枚,贴在镈腹上,声音就止住了。”颉姬拿回木虎,交与力士,“你知道它是做什么,怎么用就好,管它是个什么叫法。”
“礼是用来约束,以区分等级,总会显得严肃和凌厉些;乐则不同,”她继续前面的话题,“乐是用来教化,以调和矛盾,因此讲究和谐和温雅。”
嬴开点点头:“这我就懂了。用礼来管人,凶巴巴;用乐来劝人,乐融融。”
在场众人听罢,一齐笑出声来。
“好,说得对。”颉姬半掩住面,笑了两声,“你也通透得很。”
“夫人。”门口传来小臣的声音。
众人循声侧身向外看。因没有帘子遮挡,大家分明看到小臣并不是一人,身旁另有一位女子,衣着素颜,却不失端庄和精致。
“哦,竟忘了。”颉姬引着女子,走到嬴开面前,“太保也给您准备了‘礼物’。”
“她叫‘小穀’。”说着,她牵起女子的手,“我之前倒疏忽了,幸而太保提醒——给勇士送礼,给秦公送礼,也该给男人送礼啊。”
众人纷纷打量小穀,赞叹声不绝于耳。
嬴开打量小穀,几乎目不转睛;颉姬打量嬴开,几乎不能呼吸。
一个问题盘踞在心里: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会更爱生活;那么,看清了一个人的本质,还会爱他吗?
嬴开这一生里,不知有多少次面对美人而不能自已。可是之前是何等情形,她没有见到过。没有见到,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
可是现在,他的欲望甚至是贪婪,那与生俱来的人性之本抑或人性之丑,即将暴露;男人逃脱不掉的本质,女人救赎不了的愁怨,即将袭来。
如果上面那个问题像雾,让颉姬心绪迷离;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像绳,紧紧勒住她的心胸,令她窒息令她晕眩——眼睁睁看着嬴开选择了小穀后,她的心该去哪里,该怎样安放?一副被掏空的躯壳,该如何自持,该如何自处?
屋里分外安静,所有人都在无声地揣度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突然,嬴开一拂袖,把颉姬和小穀丢在原地,自己坐回榻上。
只听他说道:“我在太保治下这些日子,听得一些故事。我给夫人讲一个吧。我老秦粗人听着甚不合理,夫人帮我评评理。”
颉姬和小穀对视,均不解其意。众人皆面面相觑,仍是没人敢出一声。
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音,灌满整个房间。
“我听说,郑君领着两位美人,赠予太保。结果被撂在那里,去也不是,留也不成。”
没成想他竟扯出这档旧事,颉姬张张嘴,竟没能说出一个字。而此时此刻,整个屋里,已捉摸不到任何声息了。
“不想要便不要,弃在那里,已是无礼。”嬴开声音和脸色,倶是冰冷,“想要却不要,并拿出国礼家规作借口,无礼之上,还要圆了虚名。”
他再度起身,迫近小穀:“太保所为,不过是自觉位置至高,德行志尚。可我看来,不过惺惺作态。呵,作给谁看?!”
“这话就过了……”
“秦人果然粗莽鄙陋……”
“他倒有多高明,竟这般不敬……”
厅中议论声起,抱怨和指责渐有升级之态。而嬴开则越发凛然,环视众人,仿佛听到战鼓擂起,一副来者不拒的迎战之姿。
颉姬把小穀拉到自己身后:“秦公,有些话,不可说……”
“那我便说可说的!”他挺直脊背,端正身姿,朗声道:“前番戎王遣使,商议与秦结成姻亲之好。我秦家子嗣倒也繁盛,只是没有适龄公主,许给他们作戎王妃。”
“感念太保和夫人,赐予美人。我嬴开请夫人,”说着,他朝颉姬深深一揖,“并诸位见证:从今日起,小穀姑娘为我嬴开之义女,并以秦国公主身份,嫁与戎王为妃。”
他向颉姬伸手。颉姬牵着小穀上前,却见嬴开只是凝视自己,一瞬也不离开。
他眼光明亮,如晴天里的艳阳,毫不掩饰地宣泄出光彩。而这道光又是如此强烈和灼热,打在脸上,烫红了双颊。
“礼的千般好,我定是说不清楚。但是乐……”他停了停,眼中的阳光换作月光,柔和而深情,冷却了她的双颊,却加重了她的心跳,“我给夫人唱首歌吧。”
全场瞬时静了下来。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小穀眼圈红了,她扬起嘴角笑了。她把嘴唇贴近颉姬耳旁:“这个声音我记得。”
颉姬一怔:“什么声音……”
“就是他。”她对颉姬用力点点头,“夫人婚礼那晚,这个声音,在府外唱了整整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