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保行馆建在中条山下,从此地前往大河岸边,也不过半日车程。居于山河之间,这一四方小院边仰赖山之势和水之气,透出宏阔和豪迈的气势。
虢公、晋侯和太保三人,同在行馆书房内议事。其中,虢公坐于主位,另外两人分坐两侧。三人本为同宗同辈,且都是周王室最近支的亲贵,但依照礼制和爵位,座次还是要区别尊卑等级。
虽然三者中,姬仲戊为“三公”之一,官位最高,但因有太保与颉姬婚姻,虢公以姻亲关系而成了长辈;另因爵位中虢为“公”,晋为“侯”,“公”高于“侯”,所以虢公居主位,当属名正言顺。
侍女掀开纱帘,颉姬手持托盘走进书房,亲奉茶点招待诸位亦亲亦贵的客人。
饮茶过后,虢公向太保和晋侯拱手行礼道:“今日虽然都是家人,可议的到底是国事,当由太保来主持。”
说话间,虢公已经站起身来,让出主位:“家礼既成,便该成国礼。这个主位,我理当让出。”
“既说到国事,”晋侯立即圆场,“恐怕之后的一举一动,诸般大事小事,都需要虢公来裁量和撑持。”
“不论国事还是家事,公皆为尊者、长者,况且,”姬仲戊也起身同时向虢公深揖,以示诚请虢公留在原座,“眼下都是家人,到底还是家事。”
他说话时,转眼看了一下颉姬,尽管只是一瞬,但那颉姬还是立即捕捉到其中份刻意,和超越刻意的专注和诚意。
“太保已经这么说了,你也留下来一起听听吧。”这话虽然是说给女儿听,但虢公却是望着太保,自己也仍旧保持站立,没有坐下。
晋侯立即明白,虢公如此言语和行事,无非是想看看姬仲戊会是怎个反应,于是打起圆场:“夫人是要哪天去天子行宫,陪王后和公主们祭祀河神来着?想来也是个辛苦差事。或者夫人想要去歇息一下呢?”
晋侯端起陶杯,眯着眼睛,让杯中的蒸气熏蒸着自己的面部。他断断续续深呼吸,仿佛屋中的气氛,已经融入到水蒸气中。
“咱们几个再尊贵,也是臣子。如此祭神,乃天子的事,咱们当然去不得。”他抬起眼皮,向颉姬略略举杯,“夫人却与我们不同。天子的家事,夫人常常却是去得。”
颉姬立即俯身一揖,以示还礼。
她明白晋侯所指,是她身为朝中女官,以及公主和宫中乐师音律教习,凡宫中礼乐、典仪、祭祀等,事关神明与祖先,她须得前往参与。比如晋侯所谓祭祀河神,便是如此。
她也明白,晋侯以此正颉姬身份贵重,是得见天子之人,留在这里参与议事,可谓名正言顺。所以,这话不仅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虢公听,更是说给太保听的。
晋侯向来与虢公关系亲密。说出这一番话,想来是要给虢公撑住场面和底气,但多少又有些打压太保的意味。颉姬自觉再留,是在场四个人一起尴尬;走了,便是四个人一起轻松。于是她对众人深深一揖,准备离开。
“你留下吧。”姬仲戊将向旁挪了挪,让出半个身体的位置,“坐在我这边说话。”
颉姬见他眼里满是真诚和恳切,还有温情和体贴,一时竟愣在原地。听到虢公说了声“去吧”,才垂下头,静静坐到自己夫君身旁。
姬仲戊率先发话,重新议回主题:“天子东去雒邑,我这里责无旁贷,必然要全部动用人、财、物、军力。但是此行所需车马运载,兵甲保卫和财力动用之大,紧靠王畿一处,实在力不能支,还需各家支持。”
虢公点头道:“太保不遗余力,虢国自然是全力以赴。”
“郑伯最近可有什么动向?”颉姬问道。
郑、虢两国相邻,关系却不亲近,而郑国近年来更是野心渐长,进而开始觊觎虢国领地。
“郑伯甚不安分。我与郑国之间,本有多处隙地。郑伯是这天占去此处,那天又占去彼处。他郑伯是何意?干脆来和我脸贴脸吧。”虢公恨恨道。
“君父动员全力,不担心郑国趁虚而入吗?”颉姬担忧道。
“夫人怎么忘了,但凡事关天子,郑伯一向积极得很。郑国带着兵马车队前来,”晋侯看看颉姬又看看虢公,“您的母国暂时倒无兵锋之患了。”
虢公点点头,颉姬也松了口气。
“何况东迁事大,他更要不遗余力。”晋侯继续说道,“功劳也好,苦劳也罢,他郑国到底是想多得天子一番青眼,还是想当天下诸侯之表率?要么就是作给我晋国看吗?!”
他不由自主放开嗓门,只觉一股恶气从胸口上窜,随着字句从口中喷涌而出。他腾地起身,朝向姬仲戊和虢公,举起双手环在面前,将头深深埋在交叠在一起的博袖中,再不抬头。
“这......”虢公对颉姬扬扬手,示意她去扶晋侯坐回,“太保和我怎能不知晋国难处。你坐下说话。”
颉姬停在原地没动,对父亲无声地摇摇头。
晋侯显然是能明了身外的变化。
“今这一揖,是我对天子的一片忠心。天子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问心无愧。”他依旧埋着头说,“晋国两宗,我与成师。各有各的封地,各有各的兵力。我虽为大宗,成师小宗,但小宗兵力,实在大宗之上。天子东迁,我率大宗之全部兵马护送,留小宗之兵马在国内。世人或怨晋国不忠,或嘲大宗私心,或陷大宗争功。太保,虢公,我此番倾尽大宗全部兵力和运力,一是成全大宗的本分,忠于天子,也护好小宗;二是,晋国内外狄人、戎人借时局变换,已各方勾连,蠢蠢欲动。我留成师小宗在国内镇守,以防戎狄蛮族破坏东迁大事。如今,就算不求天下人人知晓,但有二位明白个中苦衷,我亦足矣。”
“我们怎能不懂!”虢公重重叹出口气。
“你去......”虢公声音发抖,又对颉姬说道,“你明天去和天子说......”
“是。”颉姬立即应允,声音清朗。她见晋公已然埋着头,于是皱紧眉,对太保摇摇头,表示自己会妥善把握分寸和时机,不在天子面前失了本分。
“成师之部可留在原处。我已邀芮公率部襄助,以补不足。”虢公道出自己的安排。
“芮国?!”颉姬一惊。再看身边的太保不动声色,原本想说的话,就像掉进水里的石子,转眼消失不见了。
“芮国源出周族,亦我姬姓亲贵。更何况芮国有金玉之富,兵马之强。之前秦国多有挑衅西部诸国,秦军所过,几无不胜。唯独在芮国那里,吃了败仗,仓皇遁走,丢盔弃甲。想来那位得意洋洋的秦大夫,也只能在犬戎那等没脑子的野蛮人处占点便宜。”虢公说。
这时,颉姬突然扬起手,虢公不得已止住话题。原本兴致颇高,不想却被人打断。怎奈对方是主自己是客,且又不能让亲生女儿在女婿和晋侯面前失掉面子,于是他只好把没顾上说的话,都先按在肚子里。
颉姬摇了摇手指,一位小臣便走进来。颉姬问小臣:“你站在那里有段时间了。是什么事情,说吧。”
“太保,夫人。”小臣俯身道,“郑伯来了。求见太保和各位上宾。”
居然被缺德寡义的傲慢“邻居”破坏了兴致!虢公再不能让火气窝在肚子里了。他霍得起身,将博袖在半空中一抖,话也不说,起身便往门口走去。
“就请郑伯过来吧。”
听到颉姬在身后说话,虢公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转身走回原处,重新坐好。
“您此时走了,不正称了郑伯的意。”姬仲戊说。
见郑伯一行踏进屋,姬仲戊走到虢公面前,亲自给案上的茶杯斟满茶水。他背对郑伯说:“家事总有家规。郑伯且等下。”
太保话中的意思,郑伯自然明了。他静静立在原处,垂着头轻轻答了声“是”。
待姬仲戊回身再看郑伯时,只见有三名女子在他身后含胸侍立。虽然皆饰以面纱,但青春而娇艳的轮廓已然穿透丝绸,放射出半明半晦的神秘感和诱惑力。
见众人都已盯住自己,郑伯昂起头,清清嗓子,先看看颉姬,之后毫不客气地迈开步子,走向姬仲戊。待再要多近前一些时,才突然意识到,他此行的目标,周王朝的太保大人,仍然站在老冤家虢公身旁。
他立即停下,恭敬地对坐着的虢公先行礼。礼毕,看看虢公又看看晋侯,郑伯“嗯嗯”了几声,摆出一副左右权衡掂量,欲言又止的姿态。
“郑伯勤王,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在这里先谢了。”虢公说。
“这……”见虢公率先放低姿态,郑伯满脸堆起笑容,“虢公这谢意,我是一定不能辜负。所以特地给您的贵婿备了份礼物。”
姬仲戊闻言一愣,虢公、晋侯和颉姬彼此交换目光,阴云同时爬到三人脸上。
郑伯见状立即招呼身后三名女子上前,摘下面纱。不出所料,三人皆是一等一的绝色美人。
“我郑地女子风流多姿,天下闻名。此三位,姿容顶尖,风情各异。我把她们送到太保这里,一来可以服侍太保和夫人,二来也让她们学学规矩,长长见识。”郑伯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姬仲戊身上,而姬仲戊的目光却落在颉姬身上,似乎连余光都懒得交付于郑伯和三位美人。
“好看还是歹看,也不过皮囊而已。多一副于我无用,少一副于我无损。你若是觉得家里需要就留下。”他对颉姬说。
随后,他的目光移向郑伯:“夫人若不需要,便打发她们回去,与亲人团圆,将来嫁与个妥当的人家。”
说完,姬仲戊向屋后的侧门走去。颉姬立刻起身,快步超过姬仲戊,走到侧门处。她打算掀起门帘时,突然一只手被抓住。
姬仲戊握紧颉姬的手,身体向她靠近一些,轻声说:“你不喜欢就让她们走。”
“好。”颉姬望着姬仲戊严重温柔的水光,点头应了一声。
见姬仲戊离开,虢公和晋侯也起身,学着太保的样子,从侧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