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 秦策》:
……
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
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武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下,秦武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以故荆轲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乃以手共搏之。
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轲。秦王……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被八创。
……
左右既前,斩荆轲。秦王目眩良久。
1.秦风
燕王喜二十八年,秦王政二十年,甲戌,公元前227年。
燕国下都,初春月望。
这里的坊市街,道路开阔,布局简约,风格典雅。不似赵国张扬,不似魏国贵气,也不似齐国宏阔,燕国的街市复制了这个国家的气质——古雅,孤傲和高尚。
街上路人不多,毕竟今晚仍是个寒冷的夜。此地离春暖花开还有些时日,虽然下都几乎已到了燕地的最南端。
虽然夕阳余晖尚在,民家灯烛未亮,但酒坊食铺已迫不及待开始营业。但凡有人进出,婉转的音韵也要随着热气和暖光,从棉布门帘的缝隙中钻出来。
这条街上生意真是不错啊!原来人们都聚在这里呢。难怪街上如此清静。
不过,此家生意与彼家生意,总是有区别的。虽说扎堆经营受益规模效应,但“千人一面”又有什么意趣;“千人一面”,结果是大家都赚不到钱。
眼前这家酒坊,确实与众不同。倒不是外观装潢和菜牌有多高明,它的出众之处,正是再门帘掀起一刻——标准典范式的正声雅乐,从屋中流淌出来。
雅乐之美,在“正”,亦在“贵”。但其也因“正”而“重”,亦因“贵”而“重”。音乐太过厚重,自然是曲高和寡。所以燕乐雅乐虽然承继传统,堪称正宗,却未能在列国广泛流播。即便在燕国本地,雅乐的受众范围,也不过局限在小众贵族中而已。
也正是如上缘由,这些标榜雅乐的店铺,倒有了稳定的客源。迎来送往尽是熟客,并且还都是身份地位颇高的金主。一掷千金已不足为奇,便是他们赊账,老板也是要大大方方应允——首先这些金主,哪个还不起钱?更有这些金主,哪个又是惹得起的?
雅乐暂息时,一位男子走进这家酒坊。他将一锭黄金饼拍到老板手中:“一个单间。酒菜随意。上便上了,不上也罢。”
这是哪一路点菜风格?!老板和伙计一时全都愣住。
有个脑子机灵的,连忙多问了一嘴:“客官今晚几人?”
“只我一个,再无他人!”
伙计“哎”了一声,转脸去看看老板的脸色。见老板将眼珠转向后厅,他便忙不迭上前几步,弯下腰摊开手,给男人引路。
老板攥了攥金饼,眼光乍亮。他快走几步,跟在男人身后,说:“小店的歌伎很是不俗,客人可有心情?”
男人侧过脸,又掏出一只金饼:“可有人擅长‘秦风’?”
“这是自然的。想听哪里的歌诗,客人由着性子点就是了。咱们的姑娘错不了。”店主信心十足地保证道。
“只‘秦风’即可。其他便罢了。”
“有有有!”见老板一个劲儿朝他点头,伙计像撒石子般吐出一连串“有”字。
男人又掏出一只金饼,直接扔给伙计。可惜还没等伙计拿稳当,店主快手一薅,迅速将那枚粗砺的黄疙瘩揣进自己怀中。
“客人哥哥。”一位小歌伎走进包间,向男人行礼后提起酒壶。
她五官尚未长开,脸蛋很是饱满,想来该在及笄之年上下。男人觉得,她若是称呼换自己作“客人老叔”,反倒更合适些。
“你从哪里来?”小歌伎问。
“秦国。哦,不,”男人猝然一应,发觉不对,立刻改口更正,“我是燕国人,今日才从秦国回来。”
“哦,才回来就又要听秦风啊。真没想到秦风竟有如此魅力,令您念念不忘呢。”
小歌伎虽然年轻,但也处事灵活,颇通世故。发现壶里几乎空了,她立即跑向门口,呼唤伙计添酒。
“‘秦风’猛壮,缺酒就败了兴致。”看到桌上菜品全然未动,她夹起几片烤肉,塞进表面烙出焦黄斑点的饼子中,接着又添了些蒜片,才递到男人面前,“增了肉的鲜味,去了油的腻味,平了烤的燥味。吃烤肉时,断不能缺了蒜。”
面对一桌饭菜,男人原本既无兴致也无胃口。谁成想听了女孩这一番说辞,人竟有了食欲。
便是这样,他也没有立即下嘴去咬,而是嗅嗅饼子,说道;“《车邻》、《驷驖》、《终南》乃秦人迎送、畋猎、宴乐时美其君。类在‘风’而辞在‘雅’;《小戎》、《晨风》写尽征夫在外,思妇愁肠;而《蒹葭》更是衷爱者且歌且诗。三者,歌诗已入情景,每每唱诵,历历在目。”
“《黄鸟》记良人殉葬,是为挽歌;《渭阳》记秦康公晋文公舅甥二人事,是为春秋;《权舆》记时变,是为民情。这样看来,唯有《无衣》,是壮烈之辞。便是它豪迈慷慨,也情深义重。”男人依旧持着饼子,没有动口。
“这样哦……”女孩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这时,侍者送来满壶佳酿。瞥见桌上菜品几乎未被动过,他略微愣怔,再看小歌伎对他挤挤眼,立即识趣地退下了。
“老秦人尽皆兵,征人多必有烈士;烈士多必有未亡人;未亡人多,必有怨愁痛思之‘风’。‘风’者如歌,有音无形,皆为心声。”男人说罢,放下饼子,终归是没去吃它。
小歌伎没有插话,她随着男人的陈述,不时“唉、唉”地叹气。男人明白,她听不懂,也入不了心;以她的年龄和阅历,要理解这些话,太难了。
况且,今夜他本不需要知己,甚至不需要听众。
“不如我来唱个秦地民间小调,客人哥哥觉得可好?”小歌伎把一碗酒递给男人后,盘坐在琴旁,“必定不及‘秦风’旧曲正统,但也独具风流。既然旧曲过于熟了,不妨改换新鲜的来怡情助兴。”
男人眼睛一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他自己拎起酒壶那一刻,小歌伎开始唱起来:
缓缓归,重重行。水畔茵茵,郊牧笼笼。
思雨霏,思雪霏。花事如故,郭邑如旧。
河汉皎,一江横。君子即来,星月山河。
飞鸟玄,荻花苍。君子既往,兴寐无枯。
暖风习习,春水漪漪。芦花弥茫,凝露清霜。
西垂一片海,神女水一方。
男人扬起脖颈,又是一饮而尽。
“真美﹍﹍”
“什么?”小歌伎一时懵懂,她没有听清楚男人说了什么,“美吗?是谁?”
“思雨霏,思雪霏。花事如故,郭邑如旧。”男人重复了这句歌词,“此人看过的山水,终成彼人心中的山水。我会不断地去到那片山水中。”
“你总去秦国啊?”小歌伎问道,“去找人吗?”
男人点点头,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小歌伎推开琴,脸上露出灿烂而纯净的笑容。她膝行几步凑到男人身旁,懒懒地趴在他的大腿上。
“她叫什么名字?”她问道,“客人哥哥,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男人摇摇头。
“不记得了啊?”她用手肘戳住男人的腿,撑起身子,托着腮,眨眨眼,“那她是个怎样伶俐美妙的小妹呢?快说与我听!”
“她是姐姐。是姐姐……”男人笑了,醉意愈发深了,“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央……”
“明白了!”小歌伎双手抱在胸前,离开男人的身体,“那一定是个仙女!你一定是遇到了仙女!”
她突然来了兴致,开心地拎起裙角,走回到琴旁:“暖风习习,春水漪漪。芦花茫茫,凝露清霜。西垂一片海,神女水一方。难怪你那么喜欢’秦风’。得遇女神,念念不忘!”
她开始调拨琴弦:“虽然知道你听得烂熟了,但此刻我就想唱‘蒹葭’。我唱给我自己的,你陪我听,好吧?”
男人的眼睛红了:“我也一起唱吧。”
小歌伎仿佛被他的情绪感染,鼻子也酸酸的:“客人哥哥,歌诗皆有灵性。我们此时这一唱,你的女神姐姐必会听到。她会想你的。可能……可能她一直在想你呢。”
说罢她立即调试音阶,准备唱诵。
“哦……是吗?真好……”男人喃喃自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男人等不及琴声,已开始吟唱。小歌伎的手指离开琴弦,擦去自己的眼泪。
“你叫什么名字?”等他唱完,她又趴回到他腿上。
“秦舞阳。”
“姐姐呢?她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她问道。
秦舞阳摇头,不语。
“可是你常常想起她呢。”
他抚摸着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淡淡笑道:“是啊。我还是会常常想起她啊。想起心中的山水。”
小歌伎坐直身体,盯住男人的眼睛,“你心中的山水,是哪里啊?”
“是西垂。”
“你还会去吧?”小歌伎皱起眉头,心中漾起奇怪的预感。可她说不出那是什么。
“不去了。西垂,就不去了。再不会去,也再不能去了。”碗中已空,秦舞阳却不让添酒,而是嗅着空碗中的酒香,“我要去咸阳。我是燕国副使,去咸阳给秦王进献都亢舆图。”
“然后呢?见过秦王,你就回燕国呗。”
“嗯。”秦舞阳指指酒壶,“谁去谁回,何去何从,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