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至这天,皇帝一大早便率领文武百官前往南郊祭天。到午后,仪式结束,皇帝在宫中赐宴。
因皇帝未成婚,陈太后不得不从灵山下来,带着众命妇在后殿落座。
宋韫身子不舒服,本不愿凑这个热闹。
但陈太后怕她在行宫闷久了,更要把身子憋坏了,执意要带上她。太上皇也说灵山上日子寂寥,她个年轻小姑娘,应该多出门交朋友才是。
她说不过父母,只好换装和陈太后乘车回了宫。
前殿君臣同席,一开宴,舞乐大作。陈太后听见,接受众人拜贺后,便也命开宴。
殿内暖如暮春,熏香酒香混着女眷身上的脂粉香,被热气一蒸,馥郁黏腻,宋韫闻了直反胃。
她掏出绫帕,掩着口鼻皱了皱眉。
春音在旁看见,忙倒杯茶递到她嘴边,忧道:“殿下,要不咱们出去吧?”
要是一会儿在这里吐出来,请来医官,太后和皇上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宋韫难受地点头。
“表妹,你舍身救回育王,勇气实在可嘉,我一定要敬你一杯。”
案前站了位盛装女郎,手执酒壶,往宋韫手边空着的银盏倒满赤霞酿。
殿内嗡嗡的谈话声倏忽小下去。
宋韫仰首,看着恢复艳妆的清宁,眉毛皱得更紧。
黄公公告诉她,舅舅魏南王回晋北后,没两个月,便退了清宁和承宣侯世子的婚。
女方提退婚,还这么坚决,承宣侯一家,老的气出了病,小的没脸出门,在都城里愣是沉寂了好几月。
清宁啊清宁,这次你和你爹又想做什么?宋韫按着帕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殿内命妇都借着酒意光明正大看热闹。
陈太后听清宁说的话不中听,又看殿里女眷总有意无意往这边瞧,便出声道:“清宁,昭阳这几天不舒服,不要让她喝酒。”
“是,太后。”清宁从善如流,返身冲陈太后一礼,又搁下酒壶,笑盈盈坐在宋韫身边,“王妃娘娘,听说今天交州王没有来朝贺,只递了贺表。你都回来这么久了,他也不说来接你,你们夫妻是吵架了吗?”
“清宁!”见陈太后面色不虞,魏南王妃朱氏忙叫了女儿一声。
清宁面不改心不跳,继续笑道:“母妃,昭阳和我是姐妹,她不会为我的失言而责怪我的——”她转向宋韫,“你说是吗?表妹。你干嘛总捂着嘴,是妆花了?”
宋韫拿下帕子,“不,我只是看着你这个惺惺作态的模样,忍不住作呕而已,表姐。”
这下轮到朱氏脸色难看了。
没教养的臭丫头。
清宁一怒,不知想到什么,又忍下去,道:“看来你身子真是不舒服……”
帕子一离开,各路味道争先恐后窜入鼻子,宋韫暗道不妙,忙起身向陈太后告罪,而后由春音扶着径直离开殿内。
清宁面容扭曲了一瞬,忍着其他人打量的视线,挤出一个笑回席坐下。
来到殿外,清新冷冽的空气入肺,宋韫混沌的脑袋霎时清醒不少。
“公主,”春音将披风从后盖在她身上,急得都快哭了,“咱们写信告诉驸马,让他快来接您回去吧。”
“回哪儿去?”宋韫望着远处宫殿上被白雪覆盖的五脊六兽,忽然有些迷茫。
这里不是我的家吗?
不对,这里是昭阳公主的家。
她现在是交州王的王妃。
“可他也不来接我呀。”宋韫其实心里有点委屈。
她起先嫁给萧无厌时,虽没想过和他孕育子嗣,但如今有个小孩子选了他们做父母,这么重要的时刻,他怎么能不在她身边呢?
他不知道她第一次做母亲,一个人面对这些会很害怕吗?
她给他写了那么多信,他却只回了一封。
还只有一个斗大的“阅”字。
混账王八蛋,在眼前了,只会哄她做那种事,一离远,他就把她抛之脑后了。
臭男人,真不是东西。
“公主,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呀。您的身子,冬日还好遮掩,等来年开春,月份大起来,可怎么办呢?”
春音还不知道皇帝决心判他们夫妻和离的打算,只要想到太后和太上皇可能会让公主放弃孩子,心里就止不住担惊受怕。
他们再不喜驸马,这孩子还有公主一半血脉呢。
宋韫也理不出头绪,父母兄长她舍不得,可这个长在她肚子里的神奇小生命,也让她莫名无法割舍。
“殿下。”
一群紫袍相公要到殿内向太后见礼,不想在廊下碰着宋韫,俱停了向她问候。
宋韫敛容正色,挺直脊背,矜持地一颔首。
众人屏声敛气走入殿内,陈符走在末尾,羞愧得看也不敢看她,快步越过她进殿去了。
宋韫本想叫住他,问问陈卫理的近况,见了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顿觉索然。
“公主。”
人群远去,却有一人停在宋韫身前,微微躬身再次问候。
宋韫眼眉扬起,变了脸色:“沈如玉,你怎么在这儿?”
目光往下,他身上的绯衣分明是官袍。
他从学馆结业了?
沈璎秀雅白皙的面上带着一抹清淡笑意,“殿下还不知道?皇上没告诉您吗?”
她今日大概只是略施粉黛,花钿斜红唇妆皆无,鬓边别只凤钗,耳上坠着两串水绿的玉叶子。
妆办素净,倒显出了那张脸原本的好颜色。
他眼眸一闪,说道:“下官入职门下省有一段日子了。”
“学馆呢?”宋韫愕然,“你结业了?我记得,还不是时候呀。”
“殿下好记性,”沈璎含笑道,“是陛下开恩,特准我提前结业的。”
哥哥?宋韫语气一转,也笑问:“不知你如今在门下省担了什么官?”
“起居郎。”
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哥哥怎么能将他放在身边,宋韫忍着愠怒,一点头,奇道:“如玉公子才情过人,名闻天下,做这个,岂不是辱没了你?”
“在陛下身边,下官学到了不少事,怎么能说是辱没?”
沈璎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低下头,用平和恭谨的强调说道,“原来,公主对下官的印象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