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烟花一束接一束绽开。
像在编织什么绮丽的梦境。
五彩绚烂的光点亮起又湮灭,最终回归寂静黑暗。
正似梦醒。
是啊,梦该醒了。
宋弃在身后摩挲着玉匣上的纹路,自嘲地勾起唇角。
这几月自己明知她嫁得蹊跷,可为着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欢喜,他硬是逼着自己不要去深究。
他不断告诉自己,并非他卑鄙,妄想独占她。
是宫里人不要她。
宫里要宋鼎,不要她。
他要她。
可现在陈家小子说,皇后都不知道她在这里。
自小疼爱的女儿出降,一国之母却不知情,这可能吗?
他就说,按帝后宠爱她的程度,怎么会将她嫁到这种地方来。
帝后不知情,太子还要隐秘行事。
宫里一定生了什么变故。
“萧使君?”
烟花放完,四野显得格外静。
陈卫理出声叫了一句。
宋弃的掌心硌在玉匣棱角上,人是彻底清醒了。
他上前一步,拉起宋韫的手,将玉匣郑重放在她掌中,“老王妃病重,想见你,你便去吧。我公务繁忙,就不陪你去了。”
陈卫理听他这么说,还担心他要派人跟随。
谁知他顿了顿,又沉声道:“既有皇后懿旨,这位陈公子应该会护卫你安全。府上的宿卫本就是你的侍卫,你也一并带走吧。我的兵去了晋北,会水土不服,我就不派人给你了。”
“萧无厌?!”宋韫难以置信看着面前人。
他微倾着头,眼睛隐在眉骨阴影下,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反常,太反常了。
他分明听到他们在室内的谈话了。
“嗯?”宋弃扭头走出去几步,听见她叫他,停在楼梯口,侧过脸,颇不耐烦啧一声,“还要干嘛?”
宋韫被他的态度激得来了脾气,连害怕都忘了。
她看眼手中玉匣,造型精巧,玉质极佳。
败家子,她气不顺,准备将他臭骂一顿。
糊涂蛋,人家说有皇后懿旨他就信,连查都不查一下,这种脑子今后要怎么做好一地长官?
但凡碰上个心眼多的,就能把他骗得里衣都不剩!
嘴刚张开,头顶砰一声,又接连炸开几道烟花。
她的鲜红菱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传过来。
宋弃把眼睛藏在睫毛下,斜眼偷偷看她。
看她一身光华立在灿烂烟火下。
看她和身旁英姿勃勃的少年公子多么般配。
看她的未来没有他,该有多么繁花似锦。
他心间阵阵抽痛,转过头,垂目对着空荡荡的木梯口,轻轻说了声,“生辰快乐。”
说完,他飞快抬起衣袖在眼间粗鲁一抹,三两步跃下楼梯,身影在院边的粉墙后一闪,就不见了。
“萧无厌!”
宋韫在他拔腿就走时便高喊出声,可惜都淹没在了烟花的炸响里。
她又急又气,泪珠争先恐后涌出来。
这个蠢蛋!
“你放开我!”她扭头要将手从陈卫理掌中抽出来。
陈卫理哪肯?见此,反倒握得更紧。
烟花声妨碍说话,他便不说了。
那蛮子对宋韫的态度分明是可有可无,他心里有了数,对夺人“妻子”这件事仅有的一点不适也没了。
他安抚不住奋力挣扎的宋韫,干脆一个手刀将人劈晕,“对不住了,昭阳。”
他托住她软软下滑的身子,拦腰抱起她,大步往下走去。
一路分花拂柳,没遇见半个人,只在府门口,碰着放他进院的宿卫统领杜海。
“老四。”
“杜大哥。”陈卫理冷肃的脸上露出一个笑。
杜海和他二哥相熟,幼年他常跟着二哥去营里看杜海练兵。
杜海皱眉望着他怀里呼吸绵长的公主,“老四,我知道你跟殿下要好,但这个生辰礼过分了吧。”
陈卫理笑容一僵。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面色重新恢复冷肃,“杜大哥,公主并非自愿嫁来此地。朝廷要在宗室里挑人,杜家老太君是先帝的妹妹,你怎敢保证这桩婚事不会落到你杜家女儿身上?”
“老四!”杜海面色也凝重起来,“你不要在这里由嘴胡说了!”
“是昭阳!杜大哥,是昭阳保证了这婚事绝不会落在你家女孩子身上。”
陈卫理一字一句道。
“杜大哥,非要说起来,昭阳也是你的妹妹,你能眼看着她在这里受苦吗?”
杜海跟这浑小子简直说不通。
这地方是差,但数月来,公主并没吃过什么苦。
府里要什么有什么,又清清静静。
上面没有公公婆婆,下面没有姑姐叔伯,除了驸马,公主就是府里唯二的主子。
底下人精心伺候她还来不及,谁敢给她苦头吃?
驸马是外族人,不懂北玄规矩,还没什么戒备心。
随嫁的五百宿卫,寻常驸马哪敢全数接收后还安排在自己府内的?
他倒好,大喇喇敞开门放他们进来,甚至“贴心”地没安排任何蛮兵在公主周围。
杜海是成过家的人,早看出这个外族少年虽一路扶摇直上做了驸马,但于男女之事实际上一窍不通。
他跟公主,两个少年人,比起夫妻,倒更像是玩伴。
老四是先入为主,加上对情敌的嫉恨,才气昏了头。
杜海摇头苦笑,“你也说公主是我的妹妹,我能眼看着自家妹妹受苦还无动于衷吗?老四,我跟你保证,公主在这里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今夜之事,趁驸马尚未发现,你快将公主放下,回驿馆去吧。”
“若就是他让我们走的呢?”
杜海道:“你别开玩笑了。”
陈卫理冷笑:“那个蠢货,我说姑姑有懿旨给昭阳,他就信以为真,还让你们也跟着我们走呢。”
杜海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种事。
“老四,你不要满嘴疯话了。你自己犯浑我管不着,但你不能连累公主名誉受损!”
“杜大哥,你以为我为何能安然无恙从内院出来?”陈卫理道,“你不是说,他力大威猛,连你对上他,胜算都只有几分。而我是你的手下败将,你觉得没有他的允许,我能毫发无伤带昭阳出来吗?”
“老四……”
“一个亲王换来一个交州王,已经够便宜他了。我绝不会再把昭阳交给他。”
杜海觉得老四真是魔怔了。
不过,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
少男的心思若复杂起来,不见得比少女心思更好猜。
但理解归理解,再理解他也不可能由着老四胡闹。
拐带公主的罪名一旦坐实,老四这辈子就毁了。
“你先去门房那里等着,待我去请示过驸马再说。”
杜海警告地指指陈卫理的鼻尖,叫来两名手下看住他,自己往府内去寻宋弃。
陈卫理打定主意要走,两个人岂能拦住他?
更何况他们顾忌太多,又怕伤到他,又怕伤到公主,束手束脚一通僵持,还是让他寻着机会跑了出去。
马系在府门外的拴马石上,他没工夫解,把宋韫往马背一放,随手摸出小刀割断绳子,自己踩着马镫翻身上去,一夹马肚,便扬长而去。
杜海一路走到内院入口,竟半个人也没见到。
他一向只在外院巡视,但也和内院的守门宫人相熟,知道她们不会无缘无故擅离职守。
不由在心内纳罕,难不成,当真是驸马放行老四的?
杜海带着一肚子疑问走进内院,在后花园的湖心亭中找到了一堆吃酒说笑的宫人。
他过去问了才知道,原来因今儿公主生辰,驸马要带公主去高亭上看烟花,也赐了桌酒席给她们,让她们自己热闹热闹。
公主的贴身女官一向娴静,此刻也被宫人们灌得红着脸趴在阑干上酣睡。
杜海心底一沉,匆匆又往别处去寻宋弃。
找了几圈,却连宋弃的人影都没见到。
杜海急得满头大汗,才想着早该提议公主给驸马安排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省得要找人时抓瞎。
正烦着,一个手下跑来,说:“陈四少爷带着公主跑了!”
杜海惊得来不及骂看守废物,忙也往府外跑。
跑出府门,他忽想到,驸马平日不是在公主府,就是去府衙办公。
当下安排一队人去追陈四,自己则是马不停蹄往府衙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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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演武场。
宋弃把守卫都赶走,自己一个人坐在围栏的圆木上,定定望着脚下悬空的漆黑深涧。
陈卫理就是从这里救走她的。
这么高,这么险,在自己被人压着打的时候,他飞身出来救了她的性命。
他比自己出息。
出身也清白尊贵——光是这一点,他便比自己强百倍。
她跟着他,才是正道。
全天下的人都会祝福他们。
皇帝和皇后也会祝福他们。
宋弃搭在栏杆上的手指紧紧蜷起,毛刺钻进皮肉里,那轻微的刺激让他心里莫名痛快了些。
他黯然垂着脑袋,理智说服了自己,可心还是揪成一团,眼泪也不受控制往外涌。
“少主!”
阿妹冲进演武场,声音带着气愤,“那个姓陈的举着一块牌子要带公主闯城门!要不要我带人将他打一顿?”
宋弃动也不动,只恹恹道:“开城门,放他们走。”
“少主?”阿妹不明白。
“他有太子令牌,还有皇后懿旨,是正事,放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