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
宋弃拎着弓站在城墙上,浸了晨露的脸上,无一丝血色。
阿妹从下面跑上来,“少主,只有几个人被流矢射中,性命无碍,已经喊医官去包扎了。”
城墙下,云梯上堆叠的尸体大概有两米高。
宋弃把头伸出垛口,那些人的盔帽掉的掉,歪的歪,在昏暗的天光下,依稀可见人类的五官。
他晕眩了一瞬。
赤伊丸在旁边扶住他胳膊,“小主子,下次您还是穿上甲胄吧,要有个万一,天神也来不及救您呀。”
“不会有万一。”宋弃直起腰,一手抚上胸前的位置,眼神有些发直。
他的小菩萨不会让人伤害他。
阿妹察言观色,觉得他现在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
她走上前,道:“少主,章壮的人昨晚没讨到好,暂时不会再来,您应该回去休息了。”
赤伊丸附和:“是啊,小主子熬了几天了,走走走,回去好好睡一觉。”
他伸手接过宋弃手里的弓,顿时一龇牙。
小主子当真神勇。
两石重弓使了半个时辰,面不红气不喘。
阿妹叫来两人将弓抬下去,和赤伊丸连劝带说,总算将宋弃请回府衙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踏实,也没再做什么梦。
等醒来,却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屋里安安静静,没有急报让他去处理,也没有谁闹事让他去调停。
算是难得的清闲时候。
宋弃躺着出了回神,慢悠悠起床,洗漱换衣。
脖间的玉牌他又摘下来,珍而重之地放在小盒子里,贴身保存着。
他走出房间,抬头望望天空。
晴朗澄澈的蓝天中飘着几丝浮云。
绝好天气。
“少主,章壮又派使者送信来了。”
阿妹从院外头小跑进来,手里扬着一张纸。
宋弃一皱眉,接过来,略过开头啰里啰嗦的问候,一目十行扫下去。
“这东西还有谁看了?”
片刻后,他看完,不动声色将纸张折起来。
他脸上没有表情,阿妹后背一寒:“图卡叔。除了他,我们认得的北玄文字都有限。”
“使者也是他接待的吧。”
阿妹没应声。
宋弃微微低着头冷笑,那对掩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瞳里寒光一闪。
他问:“图卡在哪里?”
“议事厅。使者刚走,他应该还没离开议事厅。”
宋弃一撩袍角,径直往议事厅走去。
图卡床上躺太久,都忘记怎么走路了,出入都要人用小轿抬着。
又不能颠簸,抬轿人走得小心翼翼,拐弯下台阶都要一步一动。
宋弃远远看着躺在轿子上形容萎缩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身上有他一半的血统。
“小主子!”
抬轿人看见宋弃,异口同声喊着。
宋弃收敛表情走过去,“你们先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父亲说。”
抬轿子的都是图卡真正的心腹,有过命的交情,也是图卡敢生死相托的异姓兄弟。
像什么四大护法一样。
宋弃望着图卡。
图卡不知想到什么,笑着对自己的兄弟们说:“去吧,别走远,就在那边树下等一等。”
他指向不远处的梧桐树。
四大护法放下轿子,听话走开。
宋弃居高临下望着轿中的图卡,把手中薄纸往他怀里一扔。
“两军对垒的敏感时期,你却私自跟敌军通信?”
图卡青黑的脸上放出一个无辜的笑:“无厌,我是想帮你实现心中所想。”
他把怀中薄纸丢开。
没什么好看的。
不过是章壮说请封交州王和尚公主都不是他一个带兵粗人能决定的。
他要上报朝廷,驿马来回要月余,他恳请在此期间善待育王罢了。
“你前日护城那一晚,确实打得漂亮。可赤伊丸和阿妹告诉我,你射箭的时候,不像在杀人。我知道,你由严帝养大,那个男人岂会养出杀人不眨眼的孩子。你或许勇猛,或许无畏,但你一定不喜欢杀戮。”
“用一个亲王换一个交州王,还能结束交趾动乱,对严帝来说,并不是赔本买卖。而且,他那女儿迟早要嫁人,嫁给谁不是嫁,为什么不能嫁给你?”
“我是要结束你的痛苦,让你也享受几天。”
大言不惭。
宋弃恨不能立时掐死他了事。
昨日章壮收到信,肯定即刻便往都城递折子寻求朝廷旨意。
若只是求个交州王的名分,前朝事一般不会往后庭传。
但事关公主出降,都城怎会不传得沸沸扬扬?
昭阳若知道,她要怎么接受这种消息?
她今后在都城又该如何自处?
一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火星乱冒。
宋弃蹲下身子,佯装替他整理衣领,挡住背后四大护法的视线,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你违背军令,与章壮通信,我是可以判你通敌罪的。知道通敌是什么罪名吗?是把你碎尸万段拿来祭旗都不为过的罪!”
图卡吸不上气,两眼上翻,但还坚持说道:“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当年,你阿翁也是死在我手里,因为他拿我阿娘跟马贩子换了一匹马。对你而言,我也是拿你阿娘换来苟活机会的小人,这或许是我们家的宿命。来吧,杀了我吧,死在你手里,我没有任何怨言。”
宋弃指间渐渐卸力。
他不承认自己是图卡的儿子。
什么狗屁宿命。
他手掌下移,把棉毯往上拉了拉,末了拍拍图卡的胸口,冷声道:“我跟你不一样。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我母亲一个人的儿子。”
“母亲生我是一个人,养我是一个人,没有你,我们母子也活下来了。”
宋弃缓缓起身,睥睨着伏在轿边痛苦喘息的图卡,“你要结束我的痛苦?不,我想,你还是想想怎么结束自己的痛苦比较好。我要是你,活到需要昔日部下抬进抬出的地步,早自我了断了。不过,你既然这么贪恋生,那就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