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忽略掉身后五双眼睛的注视,歇过一口气,懒洋洋起身,拎起摆在宽阔书桌角上的白瓷水壶,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端着慢慢喝。
上学念书真是个苦差事,她捧着杯子缩在椅子里哀叹,真想就这么再也不来了……
可她入馆是父皇力排众议安排下来的,如若此时说走,只怕又要落人话柄。
而且,她转动手上的白玉杯,杯面上印出位于她左后方的一个人影,人影发髻高挽,步摇飘动,光看倒影就知是个妙人。
宋韫盯着杯面上虚晃的影子,眉头皱起。
清宁啊清宁,我是跟你打一架把你赶走崇文馆的好,还是直接叫司业将你退学的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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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韫凝神坐在椅子中思索如何阻止清宁看上胡佴,对周围的朗朗书声充耳不闻。
她不知道,在紫纱幛另一面,坐在东南角抄书的沈璎也正盯着她印在幛面上的影子出神。
他数月前进宫谢恩,朝见结束退出时,在大殿门口与这个被宋严帝无限宠爱的昭阳公主第一次见面。
半大的明媚少女,头顶金冠,耳戴宝石,身穿华服,脚踩锦靴,好似团明亮火焰从白玉阶上升起。
好美的人,他记得他当时作如是想。
美的肆意盎然,生机无限。
但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他别无想法。
可是,不知老天是不是要惩罚他那天多看了尊贵的皇女一眼,竟让她对自己纠缠不休。
他入馆本是宋严帝强送,名不正言不顺之下已很遭同窗妒恨,幸而监丞、司业与博士公正,才不至于在馆内难熬。
结果昭阳公主一来,他将尚公主的谣言又在这群世家公子间流传开。
昭阳公主艳绝天下,又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这些世家子弟连同他们背后的家族早就跃跃欲试着想争一争。
哪知公主竟看上一个乡下来的农家小子。
他们心中焉能不气?
沈璎理解他们的心理,一个无权无势、无父无母的乡野小子罢了,何德何能被如宝似玉的昭阳公主看上?
他清楚,所以对他们的小动作和排挤可以做到不在乎。
但沈璎不清楚昭阳公主为何偏偏看上自己。
他已经听过“他是借皇帝的权力才能坐进崇文馆的”风凉话了,他不想再听到“他是靠着昭阳公主才能得到皇帝宠信”之类的话了。
关于前者,他还能凭本事去堵住流言-——他在崇文馆的成绩有目共睹,对后者他就彻底束手无策了。
她是公主,他什么都不是。
他也清楚知道,只要他肯回应一下,等待他的将是滔天富贵与锦绣前程,那是祖父种几辈子地都达不到的富有。
沈璎对尚公主没有半点想法。
或者说,他对昭阳公主这个人没有半点想法。
诚然,他是个审美正常的男人。
昭阳公主的美丽有目共睹,这点他不否认。
但若说因为她的美,他就要心动,那也未免太过肤浅可笑。
娶妇当贤,他可没在昭阳公主身上看到一点身子女子该有的贞淑贤德。
跳脱活泼,野蛮无礼,恃宠而骄,粗声厉嗓,除了脸和家世,简直一无是处。
这样的女子娶回去,是要家宅不宁的。
况且,至今为止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该得的。
倘和昭阳公主有所纠缠,之前寒窗苦读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因为但凡站在那位公主身边,他便躲不过“吃软饭”的名号。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不能凭借自身本事堂堂正正闯出一番事业,反而奴颜去讨好女子获势,与梁间蛀虫又有何分别?
沈璎垂眸,神情淡然地将书本翻页,提笔批注时眼前却闪过刚刚紫纱幛上那个倔强拖拽着书箱缓慢移动的身影。
细脖颈圆脑袋的侧影小小一只,头顶隆起的两个发髻像是某种幼兽的耳朵,憨态可掬,莫名引人想笑。
笔尖停顿太久,墨汁滴落,黑色在页面蔓延。
沈璎回神,盯着书上还在晕开的墨迹,面色渐渐沉下来。
静默片刻,他抿抿薄唇,提笔将那一页全涂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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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韫喝完茶水缓过劲,又吃了几口桌上的糖渍果脯。
她的书桌不仅比别人的宽大,就连桌上的摆件都与别人不同。
别人桌上是笔墨纸砚和书本,她的桌上是水果点心和茶壶。
吃饱喝足,宋韫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琢磨着等会放学,要不要去拉着清宁打一架。
馆内是严禁学子间打架斗殴的,轻者领鞭受罚,重者退学且终生不得再入。
让司业直接把清宁赶出崇文馆也不是不行,但没有合适理由的话,这仗势欺人的意味听着就太浓了。
她利用皇权让这群本只知教书育人的夫子们牺牲的够多了,此次还是尽量不要让他们为难的好。
打架,打架……
要让清宁退学,在馆内打架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一对一,也不会牵扯无辜。
可她早上才下决心不在崇文馆里惹事……
况且惹了事,还得父皇替自己收拾烂摊子。
这事……怎么这么麻烦啊?
宋韫的小脑袋瓜还是头一次想这么复杂的事情。
前世受万人追捧之际,她行事全凭心情,即使出错,也从未想过后果。
及至肯替她收尾的父皇逝去,她才开始懂得自食恶果是什么滋味。
寒冷颓败的昭阳殿中,被那个长得神似包子的阉人压在身下时,她太害怕太绝望,以至于脑子都停止了转动。
等后来嫁入沈家,她被沈璎冷待、漠视,逐渐心如死水,整个人更是成了下人口中的“痴儿”、“呆子”。
但那时,她已没精力和心气为自己谋划出路了。
要说起来,她就是被父皇和母后惯坏了。
遇事不决,只会喊打喊罚,好似那样就能解决一切不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