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搬着两坛新出的桂花酿出了酒坊。
回如意铺的路上又经过那间花楼,姜芜看到一男子打扮的女子从后门偷偷溜进了花楼。
顷刻间,又有一顶软轿停在花楼的后门口。从轿子中下来一人,一瘸一拐的进了花楼。
“这七皇子还真是...”姜芜看到这个人影,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好的形容词。“身残志坚。”
“你怎知那是七皇子?”
“他前几日从江南回来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就记下了。”姜芜抱着酒坛子淡淡说着。
瘸着腿还来逛花楼,还真是厉害。
姜芜摇了摇头,瞧了花楼一眼。
花楼里有人在唱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传来,满堂的喝彩声接踵而至。
“快些走吧,这天八成是要下雨了。”小黄抬头看了看天,提醒道。
回到如意铺不久,周幽明的贴身小厮送来了一份拓印的名册,名册上零零散散写了一些名字,有些名字被框了起来,有些被圈了起来。
姜芜在上面看到了老头的名字,被囚在一个方方正正的框里,她了然,这被框起来的,则是早已消失在人世间的捉妖师。而这被圈起来的,大抵是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的。
剩下的,竟是没多少了。
培养捉妖师的学堂早已人去楼空,还在坚持着的捉妖师为了保命东躲西藏,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灵力的衰退,他们慢慢,变成一个普通人。
姜芜心情有些复杂。
还未入夜,天上果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打的院子里的桂花叶儿直低头。
姜芜躺在床边的美人榻上,拿着周幽明写的那沓纸看。
疑点太多了。
据周梦芜的贴身丫鬟说,平日里都是她守着夜的,那日伺候完周梦芜洗漱后,便在外间打络子,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人便消失了。
是被下了迷药吗?姜芜想。
她又翻了翻看门小厮与右相府护卫的描述,看门小厮十分确定没有人从府里的任何一个门经过,而右相府护卫也未发现异常。
她一个深闺女子,又无武功又不会术法,是如何不惊动任何人离开宰相府的?
姜芜抬头,一只被雨打湿了羽毛的鸟儿悄无人知的从院子外越过高墙扇着翅膀而来,在她的桂花树枝头打转。
她捏碎了手里的杏花酥,顺风抛了一把,杏花酥顺着风纷纷扬扬的落在地下,鸟儿争相而来,姜芜看着在桂花树躲雨的鸟儿,觉得事情愈发有意思了。
入夜。
下过雨的天还是阴沉沉的,丝毫看不到星星,就连月亮都躲在乌云后面不肯探头。
“快睡吧,别出来。”
姜芜将小黄包裹在柔软的结界里,抱着它安抚了一会,又摸了摸它的头。
“阿芜,你多当心。”
小黄用粉嫩嫩的掌心勾住姜芜的手指,小声说道。
“没事,他不会伤害我,真的。”
听到姜芜的再三保证,小黄这才乖乖的趴回了被子里,舔了舔自己的毛,瞪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发呆。
姜芜出了房间,将门紧紧闭好,封锁了小黄的气息后,足尖轻点,借力上了房顶。
今夜,无月也无星。
真的好黑啊。
她仰着头,将杯子里的桂花酿一饮而尽,感觉五脏六腑都疏散开来。
“干活干活。”
姜芜自言自语的拍了拍脸,让自己更清醒一点,随后用指尖在空中画了一个图案。
“开。”
四周阴气大作,风卷起一地的树叶,姜芜面前现出一道黑色的大门。
鬼门大开,阎罗王踩着小鬼骤然而出,他手心一攥,四周的阴风便平静了下来。
他一撩袍角,坐在姜芜身边,轻车熟路的拿起姜芜放在脚边盛满桂花酿的杯子,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么对着黑漆漆的夜空,饮尽了一坛桂花酿,却都毫无醉意。
“小姑娘,你怎么了?”
“没怎么,请你喝酒。”
姜芜拆开第二坛桂花酿,给两人的空杯续上。
“你那点招数骗骗付老头还行,对我可不起作用。”他敲了敲姜芜的头。“我自诞生那日起,便可知晓人心中的一切恐惧。你虽没有常人的七情六欲,可你的心有,你的高兴你的难过你的恐惧你的心都感受得到,只是你感受不到而已。”
姜芜嗤笑了一声,没有应阎罗王的话。
阎罗王倒也没计较,甚至都没把她的这声嗤笑放在心上,因为她根本就不会笑,她的每一次笑都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停留在眼底。
付老头光是为了教她假笑,就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你为什么恐惧?又为什么害怕?”
“拉倒吧,别用你审犯人那套审我。”姜芜伸手朝阎罗王脸上戴着的那半边面具拍了一下。“无非就是觉得有些累,我今日瞧了别人送来的长安城的捉妖师名册,发现竟没几个了。”
姜芜将杯中的桂花酿又一饮而尽,再想续杯时却被阎罗王伸手拦了。
“你少喝些。”
“好的吧。”隐约有些醉态的姜芜盯着他看了一会,放下杯子,双手支着下巴瞧着远处暗沉沉的天空喃喃说道。“我一定会找出凶手的,若我与他同归于尽了,您就将我烧了,烧成的灰与我师父埋在一处,让我长长久久的守着他。”
“付老头在世时就夸你是百年不遇的好苗子,他会的你都会,他不会的有些秘法也被你鼓捣出来了,还有人治的了你?”
阎罗王心中一跳,下意识的说道。
他认识姜芜这么多年,姜芜从没跟他谈论过关于生生死死的这么沉重的话题。
“算了,别说这些了,还怪难过的。”
姜芜没应他的话,又偷着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你那百鬼泪收集的如何了?”阎罗王将剩下的桂花酿放进袖子里,姜芜知道那是个什么都放的下的乾坤袋,并无多言也就随着他去了。“我找手下的阴差试了试,别说没意识的鬼了,就是有意识的鬼,想让它哭出泪来,都很难。”
“倒也不必再折腾他们,我这也就只差着几点了。”
“无妨,都是些生前十恶不赦的鬼,就是它哭出泪了,我也不愿给你,脏。”
“给你看看我的小葫芦。”
姜芜眨了眨眼,掏出腰间的小葫芦,阎罗王伸手在暗夜中布了一个黑色的结界。
小葫芦封口揭开的一刹那,一道水痕倾泻而出,在黑色的结界里凝结成一道发着光的银河星辰。
姜芜挑眉看着这道星河,若不是要帮她补魂魄,老头本该安安稳稳的在那西山上的茅草屋度过后半辈子的。
这星河,是老头踏遍了山河百川,走烂了几十双布鞋,用尽口水磨破了嘴皮,不知消耗了多少灵力用血与命给她熬出来的银河星辰。这银河里的每一颗星星,都一闪一闪的发着璀璨夺目的光。
她挥了袖子,将灿烂的小银河收回葫芦里。
“回去睡吧,我也该回去了。”
“好,有空再一起喝酒。”
“真没有要我帮忙的?”
阎罗王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非要说的话,还真有一件,帮我查个人。”
“谁?”
“当朝左相周幽明之女,周梦芜。”
姜芜将周梦芜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他的手心里。
“您可记好了,别弄岔了。梦境的梦,与我一模一样的芜。”
“好,我回去翻翻生死簿,过几日让上来干活的阴差来通知你。”
“谢了。”
姜芜说完便翻身下了房顶进了屋。
“再见。”她站在门口挥挥手。“希望下次还能活着见到你。”
阎罗王一口气梗在心口,从她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开始,她便有意无意的在试探他,试探自己的命数几何。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命数,就连他也不知道。
因为生死簿上根本就没有姜芜这个名字。
“姜芜。”他开口道。“命数如织,当为磐石。”
“我知道了,谢谢您。”
姜芜的背影被黑夜逐渐吞噬,这片黑夜,宛如她扑朔迷离的未来。
如意铺后门墙边的树上,七皇子萧茕身着黑衣,似乎想把自己揉碎了融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他怀里抱着一小坛桂花酿,对着姜芜所住的地方举了举。
“阿芜,我回来了。”
“阿芜,我在江南伤了腿。”
“阿芜,对不起。”
“阿芜,酒喝完喽,我回去啦,明天我还来找你,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
他身后的尾巴一甩一甩的,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尾巴,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空了的酒坛子歪歪扭扭的被扔在一旁,萧茕捡来将它们捏成粉末,顺着如意铺的方向一扬。
“以吾之名,招百妖,布阵,守。”
萧茕双手合十,丝丝黑气从合着的掌心散发出来,细看竟都是些未有实体的妖灵,它们飘散在空中,随后附身在如意铺墙边的酒坛上,花圃里的泥土里以及姜芜窗下躺着的几颗石子里。
做完这一切,萧茕拖着伤腿消失在了黑夜中,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几片叶子摇摇欲坠。
姜芜第二日起来时,发现院子里有只死了许久的麻雀,她捂着鼻子皱了皱眉,却又觉得细思恐极。
“小黄。”她回屋去叫醒了还在睡觉的小黄。
一人一兽站在院子里看这只地上的麻雀。
“被禁制绞死的?”小黄抬头问姜芜。
“不知,可我昨晚没感觉到禁制有波动。”
“被人开膛破肚后丢进来的?”
“恐怕是。”
姜芜犹豫着点了点头,随后站在院子里,一掌拍下,一阵带着金光的风席地而起,扩散至整个院子。
“没有东西。”姜芜直起身,慢条斯理的拿帕子擦了手。
“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黄在墙角挖了个洞,将这只死麻雀扒拉进去埋了。
姜芜还站在院子里瞧自己禁制可能被攻破的几个地方,发现都是完好无损。
一日的好心情,都被这只死麻雀毁了个干净。
姜芜躺在摇椅上郁闷的晃啊晃,却听见有人扣了扣开着的门。
“请问,掌柜的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