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宗元年。
八月,骄阳当空,碧空如洗。
焦黄大地,伤疤横亘千里,触目惊心。
热浪氤氲,叫人所视之处皆扭曲。
景宗上位,用了三年。
旱灾持续了三年。
城中城府,夜夜笙歌,城外野道,饿殍遍野。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此刻已是明晃晃的现实。
因为大量的征兵投入战场,国库早已空虚,沙场将士甚至已经达到食人以饱腹的地步,闻之惊心,观之骇然。
然而这场炼狱,也才仅仅开始。
......
李荣坐在门口抽着旱烟。
脸色阴黑。
看着远处热气腾腾的耕田,那原本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这场该死的大旱,害的村里收成惨淡,拮据过活。
哪一个不是饿的面瘦肌黄,只剩择人而食了。
眉宇间的愁苦浓郁得要流出来,李荣抽烟的速度越来越快,吧嗒吧嗒,那黝黑而皮实的胸膛紧贴着胸骨,剧烈起伏。
“老头儿!我要吃肉!”
三岁的李草兵大大咧咧跑过来喝道。
“吃吃吃,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期,还想吃肉,吃你麻痹!滚!”
李荣气恼地赶走了李草兵。
李草兵呜呜地跑开,看到同样热得蹲在地上喘息的李捕,顺便骂了一声。
“死野种,看什么看,不用干活啊!!”
“野种就是野种,好吃懒做!”
李捕看了一眼,目视李草兵走进主卧里。
“娘,我要吃麻......”
不久,主卧里传来李草兵撕心裂肺的哀嚎。
李捕无力一笑。
看看天,热的要人想杀了老天爷。
这个尸位素餐的杂碎,收着功德不干活。
村里人早把龙王庙砸的粉碎,甚至当着龙王的面拨云弄雨,大逆不道,即便这样,龙王依旧屁反应没有。
所以说,在这个年代,龙王就是个弔。
后来,龙王庙成了茅厕,是个人都去祂头上屙上那么几坨以泄愤。
因为身处歉年,又加上四张嘴。
餐餐能分到李捕手上的,零星而已,能有一碗稀米粥喝,已是天大的赏赐。
几乎是吃一顿饿一顿,有时候是一天才得吃上一顿。
村民个个饿的骨体嶙峋,活得狗的不如,至少狗还有屎吃。
李草兵却一直嚷嚷着要吃肉,日子久了,李荣觉得厌烦,处处躲着他。
再加上那个婆娘一天天就知道怨天尤人,张嘴说个不停,唾沫星子四散横飞,臭的要命,好像这样就能让老天爷喷水似的。
但凡劝一下她,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索性就不劝了,累了就自己歇着了。
一天就在抱怨中过去。
日薄西山。
又到了晚餐的时候。
“粥粥粥,又是粥!爷爷我要吃肉,吃牛肉!”李草兵拍着桌子,砰砰作响。
“吃什么吃!后生,你也配吃牛肉?你不看看今夕是何年!”李荣恼怒地夺过李草兵手里的筷子,猛拍在桌面,后者吓了一大跳,身上的肥肉颤个不停。
要说这小胖子也是胆子大,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桌面。
嘭!
他站在长凳上,一只脚放在桌上,拇指指着自己,趾高气昂地朝李荣叫嚣道。
“今夕是何年?老东西,你不看看......”
“倒反天罡了!”
不等李草兵说完,李荣一巴掌将其打下桌,扒下裤子,巴掌伺候。
不一会儿便是得到两颗红润润的大柚子,小胖子直哭娘。
李荣打得脱气,撑着桌面不断大喘,最后灌下一碗米粥,吃下几块咸菜,拿起旱烟就跑到门外吧嗒吧嗒抽起来。
李捕看着,不言。
只是小心翼翼拿起自己那一碗稀得可怜的晚饭,默默走到猪圈,一处较为干净的角落蹲下。
自从旱灾那年,李荣一家便入不敷出。
为了生计,卖了柴房,把李捕赶到猪圈,与畜生同寝。
李捕自知这家人只是将自己当作随口使唤的工具,但他仍相信,这么多年,养条狗都能养出感情来,不然也不会让自己继续待在这儿了,所以没有心生怨念,甚至心怀感激。
刚蹲下想要享用晚餐,眼前便是一道黑影遮住了水白的碗面。
一巴掌落下,李捕的晚餐哐啷一声掉地,稀饭洒了半圈,融入泥土里。
李捕诧异,抬头一看,正面对上李草兵那桀骜不驯,带着怨气的眼神。
“狗东西,你怎么还不死!”
“一直吃我家的东西,你好意思吗!”
“吃吃吃,你也配吃,小爷我倒掉都不给你吃!”
李草兵狠狠踩踏地上的白粥,然后吐了口痰进李捕碗里,转身就走。
临走时还骂了一句。
“跟狗一样!”
李草兵若无其事的跳着走出猪圈。
王红从主房走出,对着李草兵呵斥:“不吃饭,在猪圈瞎嚷嚷什么!”
谁知李草兵却指向李捕,义愤填膺道。
“娘,那个野种浪费粮食,我去教训他呢。”
王红顺着方向看去,果真看见地上一滩白米粥,霎时火上心头。
“畜生就是畜生,我们都不够吃,你还敢浪费粮食,你看我不打死你!”
王红左顾右盼,李草兵不知何处拿来一根细长柴条,递了上去。
王红接过柴条大步流星走进猪圈......
......
夜阑人静,也无犬吠也无虫鸣。
李捕本就因为饥肠辘辘而营养不良,抵抗力差,
如今遭遇一顿毒打,更是半死不生。
脸上一条条的红印,胀得生疼,他倚着柴堆,一动不动。
猪圈空荡荡,猪崽很久以前就卖光了。
地上的米粥干涸已久。
转头看去,门外的汉子依旧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他知自己遭人诬陷,却仍坐以待毙,甚至视而不见。
李捕多么希望方才那一顿毒打,能将他彻底打死。
这样,这家的恩,也算报完了。
死亦无牵挂,轮回也坦荡。
......
朝阳从地平线上探出半颗头,散播的光热,灼得李捕脸直痛。
他早早起身,手臂和大腿还是刺痛,瘙痒。
背起箩筐,上山拾柴。
识趣一点,能少些骂。
翻过一座山。
野道上,许多人在挖土,剥树皮,掘草根。
李捕早就习以为常了。
两村隔着一座山,也就李家村活的稍微好点,但也活不了多久了,交完征粮,便一粒都不剩了,只能等死。
这年头,要真说谁能活得好,除了那群贪官,就属这些走来走去的官兵了。
站在树荫下,看着大道上来来往往的官兵。
马车上载着十几个年龄不大的孩童,官兵用钱向其父母买的。
“镇府佛爷招侍从,一个孩童一两。”官兵张贴告示。
“与此同时,村中一户一兵卒,于九月前必须到尚湖城报到,误期者,斩!”
告令一出,哀声四起。
李捕在远处看着,听不到那些人哀嚎着什么,但是脸上的愁苦,却是清晰可见。
最后,那些哀嚎的人,以家中少一张嘴的代价,换了前往尚湖城的盘缠。
李捕看着,沉默不语,原路折返。
......
中午的太阳毒辣,李捕很想一泡尿给它浇灭,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路上,枯叶破碎的声音窸窸窣窣。
李捕眉头紧蹙,心中忐忑不安。
他翻过山的一面,看到了李村外道上,即将驶近的兵队,内心的不安,更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