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迟脑海中长久以来的疑惑在电光火石间串联成一条线。
所以,郑兆达三年前转学过来是因为知道了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的存在。
所谓的看不惯,初见时的挑衅,从来就不是偶然冲突,只是蓄意为日后的欺凌报复找个由头而已。
到后来,甚至连这个由头都不需要了。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傻傻地承受了三年。
楚迟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从头到尾都没得选择。
他没有感受过一丝一毫父母的爱,却要背负他们做下的孽。
他的出生在别人眼里就是原罪。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楚迟笑出了声,连眼角都差点溢出泪来,表情却比哭更难看。
对面的女人看着楚迟似哭似笑,没有觉得奇怪,反倒是恍惚了一会儿,轻笑道:“你可能不信,不过我倒是多少明白你的感觉。这人活着,很多事身不由己。所以啊……有的选的时候,还是心硬点儿,学聪明点才好。”
女人脸上少了些轻佻和软媚,语气是一种平淡的不屑。
“你那个妈就是太傻,被个有妇之夫骗了,自己都怀孕了才知道人家还有个大肚子的老婆。但是她知道以后,偷偷把你生下来又把你丢了,也不告诉郑光耀,我倒看不懂她是真傻还是假傻了……不过她几年前就病死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
“要说最傻的还是郑兆达那个小鬼的妈,他是不是和你说他妈是被你妈害死的?噢,不对,在他眼里,是被你妈,他爸,还有我一起害死的。”
“啧啧,那小鬼才比你大几个月啊?要我说,那女人知道郑光耀在自己怀孕时候出轨就该果断离了,也不至于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好不容易带着孩子离了,两年过去听到郑光耀和我结婚的消息居然还抑郁自杀……那小鬼没准就是被她那副疯样子搞得心理变态了。”
楚迟默默听着女人像个局外人一样说这些事,感觉心情诡异地平复了一些。
他没有问女人为什么告诉他这些,而是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不疯不傻也不喜欢,为什么要嫁给他?”
从女人的话里,他听不出一丝丝对丈夫的感情,只有鄙夷和看好戏。
女人嗤了声:“小孩就是小孩,谁告诉你结婚一定是因为喜欢的?”
“商业联姻,各取所需而已,他喜欢装深情,我也不介意陪着演演,可要是当真了那我离前面那个的下场也不远了。”
越是无情,才越是无坚不摧。
女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言谈间却流露一种风霜过后沉淀下来的淡漠和无谓。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再次说明了来意。
“我就是来找你合作的。”
“那个女人,傻是傻了点,不过够狠……也不知道她从多早开始下的药,总之郑光耀是不可能再有其他孩子了,我猜她既是为了报复也是为了保住离婚后她儿子的继承权,只是她没想到还有一个你。”
“我迟迟怀不上孩子,这渣男一开始还怀疑是我的问题,后来暗暗在外面找了那么多人都怀不上,他也知道是自己不行了,正急着和郑兆达修复关系呢。”
“郑兆达恨我恨得要死,他要是继承了公司我会很难办。”
“反正郑光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公司给我,不是你就是郑兆达,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如我们合作,怎么样?”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现在我可以帮你出医药费,找更好的医院给你爷爷治病。”
其实,楚迟对所谓继承权并不感兴趣。
应该说,他一点也不想和这家人扯上关系。
这几天他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跟着他、调查他,但并无恶意,他大约猜到是什么人后,就不予理会。没想到这个女人会亲自来找他,还要和他合作。
但不得不说,她选的时机正好,又一出手就抓住了他的软肋。
楚迟没有犹豫太久。
“好,我和你合作。”
女人又恢复了一开始妩媚的姿态,嘴角绽出个魅惑的笑来:“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楚迟不为所动,直视着她:“希望你也不会让我失望。”
“你可真是,比郑兆达那小鬼有趣多了。”女人轻笑一声,大红丹蔻衬得她纤指素白,从包包里抽出一张烫金名片推到楚迟面前。
“放心,你爷爷的事我会马上吩咐下去。”
“有事联系我。”
目送女人窈窕的背影远去,楚迟才低下头看了眼。
名片首行印着三个醒目的行楷字:
江南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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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凤的确说话算话,很快就联系了专业的医疗团队,将楚爷爷转移到一家高端的私立医院进行治疗。
可能是因为玄葳看着干净又乖巧,经过楚迟的请求和再三保证,她被允许跟着楚迟出入这里。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楚迟苦笑着摸了摸狗狗的头。
若是往日里阿财这般粘他,他高兴都来不及,如今却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分给它了。
他本以为没有好的医疗条件、负担不起医药费是最绝望的事,现在才发现更令人绝望的是,该有的条件都有了,能用的手段都用尽了,可爷爷的身体还是以惊心的速度衰弱下去。
老人咳嗽越来越剧烈,呼吸、说话越来越费劲,因为进食困难只能输营养液。
原本矍铄的双眼变得黯淡无光,眼窝深陷,头发灰白,整个人干枯消瘦得不成样子,常常陷入昏迷,连醒着的时候也神志不清。
楚迟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如同经受着一场旷日持久的凌迟。可他甚至还要祈祷这场凌迟久一些,再久一些,祈祷那万分之一的奇迹会发生。
玄葳目睹着少年日渐憔悴,每个夜晚被噩梦惊醒后呆坐到天亮,每个白天在老人面前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直到有一天,老人一脸恍惚地问他:
“孩子,你是谁家的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楚迟露出那样的表情。
一股强烈而深沉的悲凉,像被压制到极致后乍然喷发的洪流,在刹那的不敢置信后,从疲倦不堪的眼角眉梢一点点蔓延,直到席卷整张脸。
少年的嘴唇在颤抖,尽管只有一瞬间。
他想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可是那股洪流的杀伤力实在太强,他试着张了张苍白的唇瓣,眼里却猝不及防呛出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