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缓流逝,当红霞铺满天边时,山林一处矮崖底飘出鲫鱼的清香。
朝黎和两个小孩围坐在石灶边,灶上架着一口石锅,正咕嘟咕嘟冒着乳白色的水泡。
她们身后是还未醒来的中年妇人和年轻男子,他们身下均垫着厚厚的棕榈叶,身上分别盖着白玉京的兽皮衣和司柠小小的毛绒斗篷。
从那条溪边离开后,朝黎凭借神识优势,没带几人走弯路,径直找到了这处矮崖底的石洞,途中还去收了钓鱼的藤球笼,幸运再获鲫鱼一条。
到这里后,她安置完担架中的两人,就开始忙活晚饭。
至于眼前这口颇似铁锅的石头,是朝黎照葫芦画瓢,找了块硬石,在白玉京他们看不到隐蔽角落,狗狗祟祟用灵力轰成的,拿回来时,还要装作运气很好捡到锅的样子。
鱼汤出锅,白玉京拿出三截小竹筒,开始用木勺往里面盛汤,然后将第一截递到朝黎面前:
“姐姐。”
“阿京,先给司柠妹妹吧。”朝黎烤着馒头片,对他柔声道。
白玉京顿了一瞬,继而执拗地将竹筒放在朝黎面前,闷闷道:“阿京马上就给她盛。”
说着就开始往第二个竹筒里舀汤。
“好好好”,朝黎没有过多在意,将烤好的馒头片分给他们,一人一串。
可惜这个世界的食盐和华国古代社会一样,掌控在朝廷手中,现在根本无法买到,只能吃原生态清淡的鱼汤。
朝黎把烤干的馒头片捏碎,放进汤中。
拿起白玉京削好的竹筷,刚打算吃,却发现司柠捧着竹桶和馒头片不动。
“小妹妹,怎么不吃啊?”
这么小的孩子,走这么远的路,总不可能是不饿,朝黎可不止一次听到小姑娘的腹鸣声。
“姐姐,阿柠想留给祖母和小叔父。”司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朝黎恍然,摆摆手道:“快吃吧,自有她们的份。”
司柠惊喜地抬头,再次感谢后,才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即便非常饿,她也吃得很斯文,一看便是古代权贵世家出来的小孩。
朝黎没再说什么,快速吃完饭后,让两个小孩子照看好妇人,就开始给年轻男子解毒疗伤。
丹田中的仙气被转化为一丝丝的灵力,探入男子身体,一点点由里向外,修复着他的伤口。
天光渐暗,月亮悄悄爬上枝头。
司柠走近守在洞口的白玉京,软软开口: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身着麻衣的小少年瞥了她一眼,眼皮都不抬一下,低声道:
“我没有妹妹,还有,不要打扰到我姐姐。”
他把‘我姐姐’三个字咬得很重,仿佛在宣誓什么。
司柠被他这副样子惊到了,她缩缩脖子,退回祖母身边。
明明白天在姐姐面前,这位哥哥看着很好,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她。
祖母还没醒过来,司柠感觉孤单,又拿着干草去逗笼子里面的白兔。
这种安静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清晨。
睫毛微颤,柳明婉悠悠转醒,借着橙黄的火光,她看到趴在自己身边熟睡的小孙女。
她目光向光亮最盛处看去,发现那是一处燃烧的火堆,火堆旁侧身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她。
“咳咳......”晨风吹来,柳明婉忍不住咳嗽出声,这时,原本背对着她的身影转了过来。
柳明婉看到对方是个半大的少年,长得很好看,正欲开口问问是不是他救了自己和孙女,有没有看到她儿子,就见对方将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山洞深处。
柳明婉顺着那个方向望去,见到自己满脸血污平躺着的小儿子,以及将手放在他胸口,闭目娴静的女子。
回忆起昏迷前的遭遇,以及安稳熟睡的小孙女,她能判断出这两人是救她们性命的人。
按照少年的意思,现在是救治小儿的关键时刻,自己万万不能出声打扰。
身体沉重没有力气,加上小孙女趴在自己身侧,柳明婉没敢轻易动身,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继续休息。
所有一切想问的,都得等那女子结束再说。
将年轻男子身上最后一处致命伤疗愈后,朝黎有些累得发虚,她缓缓睁开眼,身体靠到石壁上,对不远处面色担忧的妇人和司柠道:
“他已无性命之忧,这些外伤就交给夫人你们处理了。”
朝黎虽在疗伤,但怕又遇到什么意外,一直放出神识留意四周,五六个时辰下来,比单纯的疗伤要累许多。
且为了不让对方怀疑太多,她故意留下那些狰狞吓人但不致命的伤口。
白玉京早已捧着盛满温水的小竹筒来到她身边,看她脸色苍白,有些气恼地将竹筒凑到她嘴边:
“姐姐累了。”
柳明婉和司柠也疾步靠近躺在地上的年轻男子,在处理伤口前,她重重向朝黎一拜:
“我乃司家主母司柳氏,代犬子司楼,孙女司柠,谢姑娘救命之恩,如姑娘今后有用得到司家的地方,请尽管提,我司家一定办到。”
司柠小姑娘也有样学样跪在自己祖母旁边。
朝黎正虚着,又没想到她们会来这一出,来不及阻止,只得赶紧说:
“司夫人快快请起,我名朝黎,这是我弟弟白玉京,报答的事之后再说,先处理令公子的伤口要紧。”
“多谢朝姑娘、白公子。”
柳明婉也知事情轻重缓急,不再拘泥于此。
在朝黎回避后,她借着烧开过的一锅水,还有朝黎她们给的匕首,开始用自己中衣的布料为儿子处理伤口,她原本就是军医之女,父亲曾教过她这些。
白玉京也被朝黎赶去帮忙,她歇了片刻,打算开始做午饭。
刚要提起藤笼,司柠就急忙跑过来:“姐姐姐姐……姐姐能不能不吃小白……”
小白这么可爱,经过昨夜的陪伴,她实在舍不得小白死。
“柠儿!莫要胡闹。”
不等朝黎回话,一旁的柳明婉就低声斥道。
“我......我可以买下小白,姐姐,阿柠可以买下它,求姐姐......”司柠对于这件事却异常执拗,连忙去解戴在脖子上的玉佩:
“爹爹说这个可以买下一座酒楼,姐姐,阿柠用这个和姐姐换好不好?”
可以买下一座酒楼?!
但真是世家贵族出生的孩子,朝黎心中感慨,但她不会趁人之危,也不愿意坑小孩。
她见那位柳夫人打算阻止,但因为要处理伤口,脱不开身,只得边急声责备自己孙女不懂事,边和自己道歉。
倒不是柳相婉舍不得玉珮,只因她看出两姐弟已经没有任何食物了,朝姑娘又刚费心救了自家小儿,万不能再让人挨饿受累。
小女孩总是喜欢可可爱爱的的小动物,朝黎知道司柠是和这只兔子处出了感情,她倒是无所谓,没了兔子,还可以抓其他的东西,但兔子是阿京和她一起抓的,她还是要问问小孩的意见。
“阿京,姐姐打算弄其他吃的,你可以吗?”
她看向小脸皱成一团的白玉京,他一副想说道司柠又不好发作的样子。
“阿京听姐姐的。”
白玉京被她的尊重关心安抚到,他一向不会反驳朝黎,只要她能在意自己的感受就够了。
朝黎将司柠递来的玉珮推开,又把小兔子交给她:
“从今往后,它的衣食住行,就交由你来负责了。”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司柠开心地接过藤笼,摸着小兔子耳朵:
“太好了,小白不用被吃掉了!”
朝黎温和一笑,至纯至善,到底是没吃过太多生活的苦。
她放开神识,向着远处的一片野生竹林行去,这时,司楼的伤口也处理得差不多,白玉京快步追了出来。
经历过昨日的事,朝黎亦不放心将他留在这里,还是带在身边安全一些。
经过朝黎精心挑选,两人选了几棵刚长成不久的竹子下手,破开一处竹节,肥肥白白的一堆小虫子就闯进白玉京视野。
“姐姐,这是什么?”
他边将这里竹虫抓进预备好的空竹筒内,边好奇地问。
这些虫子个个滚圆滚圆的,只有两三寸长,还长着细眼小黑嘴,在手掌心蠕动,乍一碰,会让人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瞧着确是新奇。
朝黎嘿嘿一笑:“不知道了吧?这小东西叫‘竹虫’,以幼嫩竹笋为食,营养丰富,吃起来可香了!”
现在虽是冬季,但有些竹节还是会有这种虫子存在,她原本也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给她找了几堆出来。
“姐姐懂得真多!”白玉京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手上扒得更欢了。
他从不吝啬于对朝黎的夸赞。
朝黎也顺竿子往上爬:
“那当然了!”
她在华国的荒野求生技能可不是白学的。
不过两刻钟,两人就抱着满满两竹筒的小虫子返回崖洞。
司楼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半靠在洞壁上。
朝黎才到洞口,目光就猝不及防和他对上。
这一对视,她瞳孔猛缩,恨不得将对方身上的伤口撕开,再把灵力收回,跺上几脚扔回原先的地方,让那些蒙面杀手大卸八块,或者被豺狼野狗吃个干净......
叫自诩良善正义的朝黎产生这种邪恶念头。
无他......
只因司楼长了张和魔尊归溟五分相似的脸。
之前对方满脸血污,根本看不清面容,她急着找新居所,忙着给他疗伤,根本来不及去给他清洗,加上对方就是一个纯粹的世俗凡人。
没想到现在却给她一个这这这这这么大的“惊喜”!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朝黎的反应,白玉京更是挡在她面前。
“朝姑娘,你怎么了?”
柳明婉一直知道自己儿子长了副顶好的容貌,加上医术精湛,是京都无数闺阁女子梦想的未来夫君。
她想象过朝姑娘见到楼儿的容貌后,可能会欣赏、会失神、会惊叹会迷恋......
但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反应
——憎恨,厌恶,还有仓促之下流露出的......恐惧!
难道楼儿之前与朝姑娘有过什么过节?还是不小的事!
朝黎下意识拉着白玉京后退一步。
“朝姑娘?”柳明婉亦不敢向前,她目光在自家儿子和朝黎身上流连,最后深深看向司楼,面露不解。
司楼也是不明所以,他是第一次来福安县,更没见过眼前女子,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对自己有如此剧烈复杂的恨意。
崖洞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紧张的气氛,静默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司柠提着藤笼,怯生生躲在祖母身后。
她不明白为什么,出去前还对自己笑的朝姐姐,回来后就变得这么可怕,但是她不敢问。
司楼咳嗽几声,试探着开口:“在下先谢朝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在下可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姑娘?咳咳......”
他声音听着极为虚弱,很符合当下重伤未愈的状态。
的确是凡人之躯。
朝黎努力平复下心情,又用神识仔细查看,发现这人除了容貌,当下并没有任何与魔尊相似的地方。
玄霄界如此大,会有容貌相似的人也很正常。
朝黎试图说服自己......
但能和归溟有五分相似就特么太不正常了!
朝黎无法说服自己!
那个狗逼变态活该千刀万剐的东西,在她这里,连有亿分之一的相似度也不行,也要被迁怒!
“阿京,收拾东西,我们走!”
朝黎不回应司家人任何话,她将竹筒筷勺往包袱里塞,速度之快连白玉京都没反应过来,就收拾完了。
“朝姑娘,可是我家楼儿曾对姑娘有冒犯之处?”
柳明婉也不知道这姑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然她很清楚自己儿子人品高洁,除了陪伴家人就是钻研医经药理,就连这次陪她来福安县,都是因为不放心自己和柠儿才出的门。
更何况楼儿不会武功,根本不可能招惹到朝姑娘这样的江湖儿女。
但朝姑娘态度的转变,又切切实实是在看清楼儿容貌之后才发生的。
难道她和楼儿的亲生父母或者亲戚有什么深仇大恨?
毕竟楼儿是她们从河边捡来的孩子,说不定世上还有长相与他相似的其他家人。
是那些人招惹了朝姑娘......
柳明婉思来想去,也觉得只有这种可能性。
噩梦般的记忆充斥着朝黎大脑,让她莫名愤怒烦躁,尽管理智告诉她站在眼前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发泄。
神识中出现十余名侍卫穿扮的男子,他们正压着原先的四名黑衣人朝崖洞靠近,他们的衣服胸口都用丝线绣着一个“司”字,和原先死亡的那两名司家侍卫一样。
朝黎将胸中翻涌的负面情绪压了又压,对柳明婉道:
“司夫人,令公子不曾冒犯我什么,只是我心中郁郁难解,故而与诸位就此别过。”
言罢,朝黎拉着白玉京就要走,不想一向听话的小孩,却不挪步,他扯了扯朝黎袖口,又指向司楼的方向:
“姐姐,阿京的衣裳。”
朝黎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司楼重伤,衣袍破烂不堪,她还好心借阿京的皮草给对方御寒,现在想想真是......
反正司家人也快到了,她几步走近,司楼已经识相地拿起兽皮衣并折叠整齐递向她。
朝黎接过,没打算再给白玉京穿,向柳明婉道:
“司夫人,告辞!”
“朝姑娘留步!”柳明婉想了想,还是叫住朝黎,从颈间取下一小块玉牌,郑重道:
“我虽只是一介妇人,但懂知恩图报的道理,姑娘携此玉牌,可至任何郡县的‘柳氏绣坊’换取所需银钱,上限黄金千两;
亦或凭此玉牌可向我司家提三个要求,只要不是作奸犯科、违背道义只事,我司家会全力完成。”
朝黎接过玉牌,触感温润,边缘以金丝勾嵌,上面还刻着司柳二字。
“咕噜咕噜噜......”正当她将目光放在玉牌上时,崖洞内突然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腹鸣声。
声音来源是躲在柳明婉身后的司柠,她不好意思地干笑一声:
“让朝姑娘见......”
“咕噜咕噜......”一语未毕,有更响亮的腹鸣声响起。
这次,是从柳明婉身上发出来的。
于是,朝黎就见端庄温和的司夫人面色微囧,耳尖泛红。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朝黎将一个装满竹虫的竹筒放在石灶台上,打破尴尬:“里面的东西可以烤了食用,夫人若吃得惯,可用来充饥。”
顿了一瞬,她目光瞥向半靠在石壁上,被忽略得彻底的司楼,凉声道:
“你不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