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茫茫旷野之中有精巧的木屋矗立，屋内一灯如豆，空桑坐在案几前，埋首翻阅着手边的残卷，江厌还是小蛇模样，将自己盘成一团，卧在书卷上。
身上的鳞片在幽微光线下亮晶晶的，空桑仔细看，才发现小蛇头上是有角的，完整的角，不像之前那样被折断，只是那角很小，尖端圆润，看起来挺可爱的。
“你在看什么？”小蛇盯着她看，似乎被她的目光冒犯到。
空桑笑了笑，忙收回目光，“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头上的小角……还挺可爱的。”
江厌：“……”
眨眼间，盘在案几书页上的小蛇消失不见，空桑一回头，便看到江厌露出原形，一条巨龙凭空出现在身后，让着原本就不算大的书房显得更逼仄。
龙鳞一片一片，龙身每一处都彰显着神力威压，和让人难以忽视的强大力量，不可侵犯，一双巨大的眸子盯住空桑，巨龙缓缓逼近，空桑下意识向后瑟缩一步，却难以避免与这青龙呼吸交缠。
“可爱吗？”江厌的声音凉凉的，龙尾不知何时重重拍到案几上，带着点威胁的意味，只听啪嗒一声，低矮的桌角断裂，书卷散落一地。
“不可爱不可爱。”空桑连忙顺坡下，心里却不发怵，反而有心情拍马屁，“您就是变小了，那也是英武霸气。”
江厌没有动作，空桑只能继续好言相哄，却没忍住将手伸向面前的龙须，“您快变回来吧，不然咱们今晚就只能幕天席地了。”
可惜还没碰到，江厌便又重新化作小蛇模样落到书卷上。
空桑回身坐正，捏诀将乱糟糟的书卷收拾整齐，将案几复原，这才重新抱起未看完的书卷接着看，也不再接着跟江厌开玩笑。
夜色至深。
空桑合上书卷，打算进卧房小憩一会儿，休养精神。
刚站起身，却发觉周遭有异动，眼前的场景渐渐变得模糊，案几上散乱的书卷一点点消失，江厌也不见。
所有的东西都在一点点分崩离析，等她再回神的时候，发现周遭的一切忽然变得高大起来，自己变得渺小，有人在背后搂着她，抓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在纸上落下墨痕。
空桑脊背一僵，缓缓转头，入目便是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李嬷嬷。
但几乎是一瞬间，她便看出这幻境的低劣和粗陋，可以引来的人，半步飞升，过了天门便是真正的神仙，又怎么被这道行不足的魇兽编织的幻境所困。
但空桑的目光依旧长久地停驻在那人的脸上。
一笔一划，勾勒出轮廓，面上每一丝皱纹，发丝，眼角向上的弧度，唇线，耳廓，一点一点，最后再看一眼。
最后的放纵结束，空桑倏然站起身，从稚童模样变回原本的成年模样，向后退开两步，与“李嬷嬷”拉开距离，屋内的练字的案几也消失不见。
“哎呀，被发现了。”李嬷嬷笑了，发出的却是男音，下一刻便幻化做一个身着青衫的翩翩公子落到空桑面前，“我本来是不进幻境的，但谁知被人抓着打。”
话音落，江厌亦凭空出现在空桑身边，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确认她安然无恙才冷冷看向魇兽。
“魇兽。”
“什么魇兽，是嘉寿。”青衫公子不满地撇撇嘴。
“为何来人间作乱。”空桑任由江厌揽着自己的肩膀。
可能是刚刚见了想见的人，心底晦暗的记忆和无法释然的遗憾又卷土重来，空桑一下子有些疲惫，连语气都懒懒的。
“作乱？”青衫公子笑了，“世人皆苦，我带走他们的痛苦，赐予欢乐，这是在普度众生，他们谢我还来不及。”
“他们自甘堕落，他们愿意活在幻境里，愿意在想象里了此残生，他们快乐！”
空桑眸光泠然，却觉得整颗心仿佛被这句话击中，轻阖上眼，再睁眼时幻境已经全然褪去，三人对峙，立在屋内。
江厌下手丝毫不含糊，独属于上界神族的威压对魇兽有十足的震慑力，嘉寿几乎刹那间便动弹不得，唇边溢出血迹，膝盖一软，半跪在地上。
嘉寿却不为所动，反而顶着空桑看，小小的书房内几乎装满了魇气，他继续鼓动着，“你不是也这么想的吗？”
“幻梦有什么不好？他们永远不会痛苦，想要的都能得到，所求皆圆满，没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都没有……”
空桑看着他，只感觉眼前闪过许多画面，一片一片，魇气浸透入四肢百骸，明明这幻梦拙劣到一眼便可看破，但好像又……
“空桑！”江厌攥住她的手腕。
如梦初醒，空桑的眼神又清明起来，轻轻摇头，她抬头看向江厌，“我没事，我分得清。”
刚刚江厌叫她的那一声，有点刺耳，但却直直扎进脑海里，如光一般刺透迷雾。
人生三重境界，第一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懵懵懂懂，不含一丝杂质，真诚，心如赤子，只过最朴素的生活，只为活着。
第二重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雾里看花，似真似幻，痛苦、挣扎、悲伤、彷徨，无边的求索，却挣脱不得，思考着意义，却本身无甚意义。
空桑觉得自己就快要从第二重境界里走出来了。
快了。
“幻梦有什么不好……”空桑缓缓走到魇兽面前，蹲下身以它平视，“那你便……给自己编织一个幻境吧，让自己沉迷，做自己的救世主，如何？在幻境里去做拯救人世于苦难之中的春秋大梦，如何？”
“你……”魇兽愣在原地，直勾勾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幻境可以以假乱真，你应当也能骗得了你自己吧。”空桑笑了笑，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要抓住一点什么，但又差了那么一点。
少女站起身，不再看青衫公子，“似花非花，似雾非雾，我不知道真实有没有意义，但却知道幻境一定没有意义。”
话音落，木屋外的结界微微颤动，有修为深厚的大能现身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