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等待的时间越长,天气就越发恶劣。
两周没有下雨,太阳如同火球炙烤着大地,尹栖水倒是可以等,但是人族可等不了这么久。
时机终于到了,这一日,那个红发男人竟然没有化为原型就直接躺倒睡着了。
尹栖水小心地移动着位置,跨过漓泉时,那小小的溪流清澈可爱。不知怀着什么心思,她掬起一捧尝了一口。
好奇怪。
是她的味道!
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又蹲在那里片刻。再尝了一口,确认就是她本体的味道。
她不想去想,可猜测就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一颗心像大石头一样往下坠。
她恍惚地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她哭了?
她望着蜷缩在地的男人,第一次生出些许迟疑。脑子里面嗡嗡的,乱得她头痛。
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尹栖水握住剑,悄无声息的来到了男人身边。
很快,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碧蓝色的剑韧已经抵上了男人的脖颈,她猛地一划。
却连一丝血痕都没留下,割不动!怎么会割不动呢?
就在此时,男人骤然睁开了眼,他眼中魔气翻滚,狠戾异常。
他一翻身,就将尹栖水压制在地面,粗粝的大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颈,迅速收拢。
尹栖水脸涨的通红,还未感受到窒息的痛苦,脖子就直接被掐断了。
原来,半步飞升的凶兽,根本是杀不死的。
她应该崩溃吗?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如今仅剩下两条命。
又或者,是因为欺骗而难过。
这一次她死的很清醒,她并没有急着直接回归本体,而是以游魂的形式,飘荡在空中。
她飘回了沉渊谷的洞府,躲在石头后面。
看着韩琦手一顿,又略微松了口气,将断裂的花梗折取,再细细研磨。
他手上的动作很稳,亦很熟练,不知已经做过多少次。将九命研磨成粉后,他一个人走到了水边,将粉末倒入漓泉之中,顺着流向,最后流入了那一方深谷。
“快结束了。”尹栖水听到韩琦说。
她眼泪再也止不住往下涌,就如此刻天上下起的雨。
她已经死了七次,死亡的痛苦从来不能让她屈服。可如今心脏的地方,却像被搅碎般疼痛。
她蹲下身,捂住自己的心口,衣服和头发都被淋湿。不断有水流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不知是雨还是眼泪。
她显了身形。
韩琦看见了她,毫不意外。他低头看向她,也让雨水落在了自己身上,变得一样狼狈。
有情道的人,对人心的体察到了一种极其可怖的程度。所以,这也是你的算计吗?韩琦。
“小水儿。”韩琦的声音温柔而怜惜。在雨幕中,也准确地传到了尹栖水的耳边。
他没有动手,她亦没有动手。
她恨他,却再没有力气握剑。
韩琦看着她,眼中是和她一样的悲伤。“对不起。”他说。
真可怕。尹栖水想,难怪老祖宗说人族是最狡诈的生物。
如果韩琦此刻动手,那她一定会带着最后一条命,去一个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活到天荒地老,看三界覆灭,生灵不存。
可他没有。
他们好像每个人都是对的,每个人都有不得不做这件事的理由。
弥生是悲悯世人的大和尚,可他为了杀她,不惜恶业缠身,也要为凶兽取得那一味药。
韩琦修有情道,对万千生灵有情,比菩萨更慈悲,于是她,就成了不得不牺牲的对象。用一只妖的命,去换三界的生存;就如用一只蚂蚁的死,去换蚁群的存活,再划算不过了,不是吗?
可尹栖水有时却觉得,修有情道的韩琦要比任何人都无情。
没有偏爱,一视同仁,“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万事万物都偏爱,又对万事万物都漠然。
在他拯救苍生的计划中,人人都是得利者,可只有她这颗棋子,承受了所有的代价。
“你要杀了我吗?”韩琦询问着。
他们都知道,她杀不了他,不光是修为,还有之前所做的事。她已经陷进去太多了,付出的代价也太过沉重。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想榨干她最后的价值罢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混乱又无措。
“等一切都结束,我的命等你来取。”韩琦落下这句话,就消失了。
尹栖水不明白,她如果亲手了解自己最后的两条命,哪里还有机会复仇。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回去,当然回不去了。
去杀九婴?明摆着是个骗局,只是平白送死罢了。
还是回到凡世,可她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亦或者,回到事情的原点,回到王大妮死时,就决定的,藏到别人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但已经体验过人间烟火的九命,如何能重新忍受那千年如一日的孤寂?
她有恨,可那恨都不够浓烈,浓烈到能够支撑到她藏匿苦修百年,再杀了韩琦。
亦或者说,她原本想杀了九婴,或许并不像她告诉自己的,只是为了韩琦和衡山玉。
而是心中早就有了一个细微的声音,告诉她,不愿再看到世界上有另一个人,重蹈王大妮的覆辙。
而如果就这样牺牲,顺了韩琦和所有人的心意。
那她又觉得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她生来命运就被注定。被人欺骗、利用,只为她心甘情愿献上她的性命。
那样的话,也太贱了。
她明明是九命,骄傲的,恣意的,能够横行无忌的大妖。
如今却像个可怜虫,自怨自艾在人族的抛弃和背叛间。
她用湿透的袖子抹了把眼泪,远远地看了最后一眼,衡山玉练的剑。
在风雨中,摧花折草,完全背离了负情生本来的意思。
小师弟啊,还是继续练你的无情剑,更合适呢。
最后再送你一剑。
完完整整的长遗恨。
汹涌的剑气奔啸而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怅然和绝望。
剑意中的死亡和悲戚,谁能想到会是一个少女能有的。
那一剑,劈倒了韩琦精心呵护的百年大树,也斩断了三人之间,曾有过的情谊。
干净、利落、决绝,不像是在发泄,更像是在于过去的自己告别。
自此山高水长,天各一方。
道生两歧,不相为谋。
......
“她走了。”韩琦立在一侧,看自己最爱干净的徒儿,溅起满身污泥。
“这也在师尊的算计之下吗?”
“算计?”韩琦眯了眯眼,“小玉儿就是这样想我的吗?”
“......”衡山玉不答,收了剑,起身。
待尹栖水和衡山玉都离去。
只余下韩琦一人,停在原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