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三四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着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到惊蛰,雪当然不会再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农谚云:“过了惊蛰节,春耕不停歇。”留在村里的是“386199”部队。这是人们对留守在村里的妇女、儿童和老人的戏称……
孙少安跟村里的年轻人进城务工,他们要去的地方名为【黄原】;具体来讲是【黄原,隔壁的川铜煤炭】,黄原地区邻近省城,一连两天,他们坐在橘黄色大巴车上,大巴车在奔驰。路边闪过一片绯红或一方金黄一那是大片返青的麦田中盛开的桃花和油菜花。温暖的春天开始从南方走来,开始用生命的原色装饰北方的大地。
道路两旁晃过一排排青杨绿柳,那汁液被雨水洗得油光鲜亮;成双成对的燕子翻飞着低掠过雾气腾腾的麦田,用它黑色灵巧的剪刀裁剪密麻麻的雨丝......
橘黄色的大巴车驶过郊外大片的蔬菜地,进入市区。
橘黄色大巴车驶入站点,孙少安同一群年轻人下了车。便看见黑鸦鸦的人群。
众人找了个小餐馆吃晚餐,找了个小酒店【旅馆】休息。
次日,孙少安一行人来到街上坐公共汽车。
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孙少安一行人用一只手抓住悬空的扶手杠。“就站一会好了。”
汽车开动后,孙少安半趴半站,透过五麻六道的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
新建的大楼和破旧的房屋参差不齐地拥挤在一起。偶尔有一座古塔古亭,在一片灰色中露出绚丽的一尖一角,提醒人们这个城市有着古老的历史。新和旧,古老和现代,一切都混同并存,交错搀杂;这就是这个城市的风貌——由此也可以联想到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
太阳刚出来不久,水泥街道已经晒干了。但人行道上还存留着雨水的痕迹。所有的街道都是肮脏的。
行车道上一片尘土飞扬,人的视野被局限在很狭小的范围内。解放大道中央雄伟的明代钟鼓楼本来应该在目力所及之内,也已经被黄尘罩得不见了踪影。街道两边的铺地花砖积了厚厚一层泥垢,像一条条乡间土路。许多店铺的门面和牌匾,如同古庙一般破败。清洁车堆载如山,一路疯跑,把垃圾撒得满街都是……
唉,这一切都太令人沮丧了。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胸口就像被什么堵塞了似的憋闷,甚至想无端端地发火。就说这公共汽车吧,坐一段路,比干几个小时活都累。
孙少安一行人到八里庄下了车。可这却还不是他们一行人的最目的地。
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一离此三十公里外的川铜煤炭。
傍晚,当暮色渐渐笼罩了北方连绵的群山和南方广阔的平原之后,在群山和平原接壤地带的一条狭长的山沟里,陡然间亮起一片繁星似的灯火。
这便是川铜煤炭所在地。
川铜无铜,出产的却是煤。
川铜没有白天和夜晚之分,它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激动不安地喧腾着,像一锅沸水。
此地煤闻名四方。这川铜正是因煤应运而生。这里有大西北首屈一指的煤炭企业——所产煤炭不仅满足了本省工业的需要,而且还远销全国十七个省市。
正因为这里有煤,所以在这修建了一条铁路,钢铁触角延伸到这黑色而火热的心脏。
无疑,铁路带来了成千上万操各种口音的外地公民。如今,杂居在这座煤城的就有全国二十四个省市籍贯的人——其中以河南人为最多,几乎占了三分之一。
河南人迁徙大西北的历史大都开始于一九三八年那次有名的水灾之后。当时他们携儿带女,背筐挑担,纷纷从黄泛区逃出来,当时这些灾民大部分都在沿途落了户,至今都已繁衍了两代人了,成了当地的“老户”。
河南人豁达豪爽,大都直肠热肚,常用震天价的吼声表达自己的情绪。好斗性,但拳脚之争常常不诉诸国家法律仲裁,多由斗殴双方自己私了。
由于他们有着艰难的生存历程,加之大都在铁路和煤矿干粗活,因而形成了既敢山吃海喝,又能勤俭节约的双重生活方式。
在这个口音五花八门的“联合国”里,由于河南人最多,因此公众交际语言一般都用河南话。在川铜生活的各地人,都能操几句河南腔,哼几句嗯嗯啊啊的豫剧。
外地人提起川铜,都知道这是个出煤的地方,因此想象这地方大概到处都堆满了煤。其实,川铜边上只有一两个产量很小的煤矿,其余的大矿都在东西两面那些山沟里。
当你沿着铁路拐进这些山沟,便会知道那里有着多么庞大的世界。这些相距只有十来里路的煤矿,每个矿区都有上万名工人,连同他们的家属,几乎都超过了一个山区县城的规模。
密集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耸的井架,隆隆的机声,喧嚣的声浪,简直使人难以相信这些小小的山沟山湾,怎么能承载如此大的负荷?
可是,你看到的还仅仅是这世界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在大地几百米深处。在那里,四通八达的巷道密如蛛网,连接成了别一个世界。大巷里矿车飞奔,灯火通明;掌子面炮声轰响,硝烟弥漫;成千上万的人二十四小时三班倒,轮番在地下作业。
他们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用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把诗人们称之为“黑金”的东西从岩石中挖掘出来,倒腾在飞速转动的煤溜子上。
于是,这黑色的河流就源源不断从井下流到井上,从地面流进车厢,流向远方,然后在某个地方精灵般地变为看不见的电流,使得机器转动起来,使得我们的生活和整个世界都转动起来……当我们在辉煌的灯火下舒适地工作和学习,或搂着女伴翩翩起舞,尽情享受生活的时候,的确,我们也许根本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些荒凉的山沟里,在几百米深处的地下,这些流血流汗、黑得只露两排白牙齿的黑人为我们做了些什么。
他们的创造是多么惊人!远的不说,仅川铜矿务局三十年间掘进的巷道,就相当于三条从川铜到京都的地下隧道;所开采的煤炭装上三十吨位的火车皮,可以绕地球赤道两圈还多——而每百万吨煤同时要献出两三条人命啊!
是的,煤矿无异于战场,不伤亡人是不可能的。
他们对这一切都视为平常,不会组织个什么报告团,在鲜花和锣鼓声中给世人夸耀他们的功绩。更不会幸运地收到爱慕英雄的少女们写来的求爱信——恰恰相反,再没有比煤矿工人找对象更难的了!
但是,没有煤,我们这个世界就会半瘫而跛行。
因此,无数的人一代又一代献身于这个事业。眼下,仅我国国营煤矿就有四百六十多万职工,加上他们的家属已达一千万。
川铜历史的兴衰变迁,都和煤分不开。
川铜及其周围的矿区,就是这样一片喧腾不安、充满无限活力的土地。
它的街道、房屋、树木,甚至一棵小草,都无不打上煤的印记;就连那些小鸟,也被无处不有的煤熏染成了烟灰色……
这就是孙少安一行人要来的地方......
当汽车穿城而过的时候,夜色还没有褪尽。黄原街上一片寂静,只有几个慢跑的老人沿着人行道踽踽而行,连他们的咳嗽声听起来都是响亮的。
小南河对面,九级古塔的雄姿在朦胧中影影绰绰;地平线那边,已有白光微微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