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月飞梭过,一时微雨落几尘。
贯来客少的宝甯堂,因着湿意弥漫,更添了几分冷清。
少年模样的药师,先是抓起一把酸枣仁放在一张黄纸上,然后又捏起一片黄连,左看右看,丢回药柜。扭头向着身侧包药的杨亨问道:“师兄,什么叫肝欲酸,心欲苦,脾欲甘,肺……肺……”
“肺欲辛,肾欲咸!”杨亨抄起手边的黄纸,随意卷了个筒子,照着葵卯的脑袋就来了一下!
“哎哟!疼!”
“记住,酸味属木,苦味属火,甘味属土,辛味属金,咸味属水。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此五味合五脏之气,乃五欲也。”
“五欲?那第六欲呢?”
杨亨顿时语塞,对这个缺根筋的师弟又无可奈何!
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两人抬眼望去,一个家仆打扮的男子,衣袍滴滴落着水珠进来。摘下斗笠的脸,年轻秀气。腰间挂的玄晶牌子,边缘镶着一圈花纹繁复的秘银,一看便是城主府来人!
“掌柜!我是城主府的侍从,请问少主可有在这堂中?”
杨亨见来人焦急万分,问话前,气都不等喘匀,随即给葵卯使去一个眼色后回道,“午后好似没有看见少主过来,小哥可去花阁找过?”
“今日并非初七,天不黑,少主是不会去花阁的!晚膳时辰未到,更不会在戴楼!还请掌柜通禀,我实在是有要事!”
来人眼神殷切,明显理解医师的防备。少主的行踪,仅有府中两个主院的近侍知晓。不知不觉,便成为了分辨内外人的依据。
八龄向他们透露少主情况时曾说过,映心小潭的近侍皆为女侍,那么,来人的身份便显而易见了!
“原来是桦枫林的管事!杨亨失敬了!阿卯,你去瞧瞧少主在不在楼上。靠窗茶桌边升着炉子,管事一身湿冷快去暖暖吧,桌上还有新煮的草茶!”
来人听着医师温柔的叮嘱,不由有些感动,“多谢!”
足足等了一刻钟,身披紫裘大氅,每走一步都显超凡脱俗的白发少主,才从堂后款款而来。只因有着阿盐相伴,多大的雨水都沾不湿他那雍容的衣角分毫。
“少主!”来人终于等到正主,迅速抛开茶盏,不顾礼节便附到耳边一阵轻语。
从旋听得眉心微皱,拍拍小鹿儿的脊背。鹿身骤然变大,他只抬腿一跃,一人一鹿就飞速闪没了身影!
“多谢杨先生!我先告辞了!”
来人此刻一脸如释重负,杨亨却隐隐有些担忧,拿起柜上新抓的药包,便塞进了对方手中。
“这是祛风寒的药,还请带上用吧!”
“这……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自家人,举手之劳而已!那个……杨某无意探听少主的私事,只是,若那几位过来,问起少主的去向,这突如其来的,我怕不太好解释!”
“哦!还请不必担心!少主只是回府了而已!”
“原来如此!那杨某也放心了!请!”
“请!”
两人微笑着相互行礼,就此作别。
戴上斗笠的男子,飞跨上马,踏雨而去。躲在杨亨身后的葵卯才伸出头来,好奇地张望。
“这人风风火火……哦不,这人风风雨雨地把少主喊回府去,等言福少主出来见不着人,又要黑着张脸给我们看了!”
杨亨揽过他的肩膀,将人拉到身旁,无奈道,“城主有请,少城主又能如何?今日雨大,怕是没有患者上门咯!走吧,咱们继续!”
“哦!”
师兄弟二人这头,正温馨地走向药柜,城主府那头的桦枫林寝屋,就被一脚踹了开来!
从旋解落大氅,随意搭在阿盐背上,就冲内屋闪入。
“第五从禹,你受伤了?”
内屋的床榻上,纱帐严严实实地罩着,完全看不见里面人的情况。
守在一旁的闵瑞与桦枫林掌事童让,终于盼到少主回来,眼底相继泛起安心的色彩。
“少主!您小声点,别……您先与城主谈谈,我们出去候着!”瑞儿眸光一暗,欲言又止。拿过白鹿背上的大氅,示意多余的人与鹿跟她出去。
片刻后,屋门关上。眉头紧皱的从旋始终都干站着,并不上前。
纱帐里安安静静,宛若没人躺在里面。但以从旋的听力,能够清晰地听见里头略微粗重的喘息声。
僵持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忍耐不住去掀帐纱,“第五从禹!你到底怎么回事?”
床榻上,盘腿而坐的熟悉男子仅着一身里衣,却莫名戴着一张银质半脸面具。双眼紧闭,却不是睡着,更像在逃避什么!
“哟!出去一趟,回来就见不得人了?”
从旋愠怒,伸手就要去揭他的面具,可从禹仿佛受惊一般,猛地向后一倒,堪堪躲了开来!
“你放肆!”
三个脆生生的字眼,就像石子落入水面,当即炸开了一片水花!
“好啊!城主大人出去一趟,不但金贵了,脾气还见长啊!本少这就放肆了,你能如何?”
一抓不到,他索性抬腿上榻,作势就要将人彻底制服!
“不!别打我!我不敢了!求你不要打我!”从禹惊恐地缩作一团,吓得从旋当场呆愣,再也不敢妄动!
难怪去请自己的桦枫林近侍,说城主突然回来就闭门不出,躲人不见!就这架势,只怕不是失心疯,就是鬼上身!
“我不打你,你……别怕!”
瑟缩的城主,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却突感手腕一紧,下意识抬眼就正正贴入了带有淡淡花香的怀抱。
“阿禹,你怎么会怕我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帮你解决,好不好?”
怀中健硕的男子浑身打颤,从旋哪里能见他这般模样,满满的心疼,简直无可复加!
忽然,他的枕边滚出一只黑色的小瓷瓶!从旋心下一动,左手一捞,便偷偷藏了起来!
“不……不打……我?”从禹听着无比温柔的声音,稍稍定了些心神。
“嗯,不打。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这样的城主,根本问不出任何事情!可双手才刚放开,安静下来的从禹又吓得紧紧搂住从旋的胳膊,仿佛是难得的救命稻草一般!
“不!我……怕!”银质面具下的双眼噙满泪水,眸中尽是乞求!
“乖,我……我只是去给你拿点吃的,马上回来!我保证!”
“不……不!”
“阿禹乖!我就去趟门外,很快的!”从旋强装的温柔,已然消磨地所剩无几!
天知道他压下了多少怒火,才没当场扒光第五从禹,看一看他发的什么大病!
堂堂的一城之主,两千多岁的老妖怪,往日的清冷卓绝,傲然专横还历历在目,出去一趟,就变成了如今这样?哼!未免也太可笑了!
“唔……”似是察觉了些许疏离,从禹弱弱收回了手,扭头又团回了床榻上,还用厚厚的被子,将自己埋了个完完整整!
从旋皱着眉头收回目光,没有办法,就只能任他这样。
屋门悄然打开,廊道上,傻盯着庭院落雨的二人一鹿,只有阿盐后知后觉地回神过来!扭头就对上一张憋闷坏了的黑脸!
“瑞儿!他究竟什么毛病!钟离先生看过了吗?”
闵瑞两人慌忙转身,掌事赶紧去关屋门。
“少主!您小声些!钟离先生来过,可城主压根不肯配合!先生看他言行虽有异常,但身子应该无碍,就先回去准备对症的药材了!算算时间,您还得等上一会儿。”瑞儿挽着少主的手臂,言语里尽是惆怅。
“阿让,你去弄些城主爱吃的过来。这里有瑞儿回话便好。”从旋打发走多余的,紧接着又问,“城主什么时候回来的?罗奇呢?还有那些护卫和统领人呢?他这鬼样子究竟怎么回事?脸上那面具又是怎么回事?”
“少主别急!城主大概是巳时三刻突然出现在院内的!阿让发现不对,立刻便通报了我,并差人去请您回来。至于百人护卫……一个都没见着,包括罗奇。”瑞儿面色凝重,根本不敢瞎猜情况,不论如何,结果似乎都不容乐观!
“突然出现?前衙可知道他回来了?”从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要不带他去魂兮堂给阿融看看!可他现如今这样,似乎下个床都难!
“城主实在异常,未得您的准许,谁也不敢将此事透露出去!前衙自是不知道的!”
“嗯!他这样子,只怕恢复之前都迈不出这屋门!先瞒着,特别是沧海!”
“是!前衙的重担大多压在沧海君身上,若他知晓城主这样,一时忧心,耽误了城治大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从旋听着听着,忽然觉得瑞儿这话变了味道!
“怎么,心疼情郎了?那本少去与他分担分担?”
“不!瑞儿不是这个意思!少主莫要打趣我了!”闵瑞的小脸瞬间刷红,急切地摆起小手,一副此地无银的样子。
“哈哈哈……呃……”从旋干笑几声,戛然而止!心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不是为了第五从禹来问情况的吗?
“少主,钟离先生说,一个人的性情若突发剧变,定是短时间内,经历了什么超出常人接受范围的事情!城主那样,想来定是极不好受的!您切莫因为好奇,而将他逼得太紧!”
“哼!两千多岁的老妖怪,去过无数次的地方,能遇到什么事情过不去?传我命令,让八龄带几个人沿途调查,不要靠近不该去的地方。但凡有蛛丝马迹,立刻遣人来报!”
“是!瑞儿这就去前衙找他!”
再次回到纱帐前,从旋手端一盘精致的糕点与一盏香茗,沉吟片刻后道,“阿禹,出来吃东西。”
帐纱内静悄悄的,又如伊始那般!
“第五从禹,劝你趁我还有耐心,立刻恢复原样!否则,我不介意用你最喜欢的法子,帮你好好回忆回忆!”
满带恶狠的威胁压下,隐匿于帐内的呼吸声不由有些急促!
“你……说过……不打……”软弱的轻语,带着几分哭腔,听得从旋双拳紧握!
“立刻,出来!”
沉默片刻,榻上人的双腿终于从纱帐内伸了出来。等他缓慢地起身露脸,看见那张满是怒意的面容时,当即就想往回逃去!
“你敢!”
意图太过明显,从旋左手一伸,浓重的寒气瞬间便凝住了对方的下一步举动!
“怎么,现在都沦落到破不开自己的术法了?”
满满一盘糕点举在从禹面前,可他眼里除了恐惧,竟只有绝望!
“嗯?不想吃?那就先喝茶吧!”
糕点放下,从旋打开盏盖,自己先尝了一口,确定温度适宜,才小心着喂入他的嘴里。
“慢点,以前怎么不见你饮茶像喝水似的!”
一盏茶,一口灌下!换做平时,没有七八口是绝对用不完的!
“要……吃……”茶水入腹,好似骤雨甘霖滋润了久涸的大地!从禹盯着一旁的糕点,露出一脸渴望!
“吃吧!本来就是给你的!”从旋端起糕点,塞入他的手中,自己则郁闷地坐到一旁,支着脑袋,看着这只可怜的“迷途羔羊”飞快吞食,好似饿了千八百年那般!
只过须臾,盘子便被舔得光洁如新!从禹没有吃饱,随即跌坐在从旋腿边,又以一副渴望的表情直直注视着他。
从旋勾唇一笑,换了条腿翘着,俯身捞过他的后颈,一下拉到自己近前。
“没吃饱,还要?”
“嗯嗯!”从禹点头如捣蒜,已然确定了眼前这人不仅不会伤害自己,还很照顾自己。当即就对他卸下了大半防备。
“想吃可以!不过,你得把这碍事的面具摘了!”
“碍事?”疑惑的男人,脑袋一歪,表示无法理解。
“呃……”从旋听他反问,自己深入一想,好像确实又没碍到自己什么事!再一转念,便说:“你先摘了给我看看,只要没伤,随你怎么戴着!”
“好……”从禹小声应下,小心翼翼地抬手去解藏在发冠里的绳结。
这番举动实在太慢,看得从旋闭起眼睛,极力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