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桓温既入枋头城寨,燕国守军吃了败仗,退守黄河北岸,淇门渡便为不设防之地。燕军虽于北岸布防,却已失去坚城为凭,晋军以人在内划桨的蒙牛皮乌篷船,可冒箭雨直抵北岸,强行登陆。惟秋水仍不至,清水、汶水皆涸,遑论汴渠,石门虽开,汴水却无水以济汴渠,故粮船发自建康,取道中渎水即古邗沟至淮阴,复自泗水溯流而上至彭城之后,便只能舍舟登岸,以牛车运往巨野泽,横渡大泽勉强至鱼台,又不得不以牛车运往枋头!至于汴渠航道,则全不可用!幸袁真开石门后,已率军抵黄河南岸之林渚,离延津、白马诸渡不远,已可与桓温所率荆、徐二州劲旅组成之晋军主力两路渡河,夹击邺城。
然袁真以任职豫州刺史,自率豫州兵协同桓大司马北伐,亦自豫州治所寿春自筹粮草。豫州乃东晋边州,地贫民穷,岂能满足前方粮草无阙,故豫州兵之缺粮,又在下游主力晋军之上!此前袁真开石门之后,就地驻扎荥阳,桓温几度去信,半命半邀,欲袁真东进至延津扎营,与主力靠拢,以便渡河后协同作战,且吸引枋头对岸燕军主力西上,以减轻下游主力军渡河压力。袁真勉强进至荥阳以东,于林渚与率军阻敌之慕容钟遭遇,虽胜一仗,却仍以粮草艰难,就地扎营以待粮,再未向东一步。
按郗超在鱼台为桓温所阐明上中下三策,上策乃分兵留守鱼台、高平、金乡、泰山诸城,大军退归彭城,囤粮休整,待明年夏水涨,再议进军,不唯持重,亦可万无一失。但也可能失之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遑论桓温若久不在建康,都中王坦之、谢安诸人,必将趁其不在朝中,而运作使其大权旁落,到时纵然取得河北,恐亦难免兔死狗烹!
郗超的中策,正与其上策相反,乃是舍粮草辎重,轻军急进,一鼓作气,乘胜猛攻邺城。彼时燕人以迭失黄河以南诸城,屡战屡败,已然胆落,晋军若乘胜渡河,急攻其都,燕主必出城北奔幽州,则邺城可下,冀州可得。
桓温实欲创业,既已位极人臣,便欲以北伐成功震慑朝野,扫清王谢诸人反对其取代晋室之阻力,非比其景仰之刘司空刘琨,与北伐抗战至死的祖逖,如此行险冒进,自非其所愿!故郗超之中策,桓亦不取。
在鱼台待粮将满月,虽秋水不至,水道艰涩,总算小小鱼台城中,已经粮草山积,可裹粮疾行,渡河攻邺城矣!袁真虽迟回不进,桓温恐郗超所谓“北方早寒,士无冬衣”之尴尬局面出现,遂命进军枋头。
晋军乘胜,复养精蓄锐已久,枋头城寨正如其名,乃昔日苻洪奉石虎之命,于黄河南岸构筑的木城,木城怕火箭,适天干物燥,故晋军火箭齐发,燕军守将慕容尘见势头不对,弃城而走。桓温即命灭火,入得枋头城寨,虽燕军放火烧了粮草,堪堪救火及时,取得了燕军摆在城下作障碍的鹿角等物,晋军修理一番,将之复位,枋头城寨便仍以坚城入晋军之手,可据为要塞。
桓温又去信袁真,邀其两路并举渡河,以分北岸燕军兵力。袁真人无口粮,马无刍豆,如何敢冒险渡河,自然仍以待粮推脱。
二
慕容垂与代国诸人及崔宏、萧儁拱手惜别。代王复赠予一枚木制令牌,当场取随身刻刀,刻写下“通行予马”四字,俾慕容垂可畅行于代郡与飞狐陉边关,且可于边关取得换乘马匹。慕容垂大喜,躬身接过,复拱手道谢。
时惟秦晋二国有马镫,燕代两国尚无。段龛便扶慕容垂上马,自己纵身上马,二人策马飞奔,只五昼夜,便回到了中山。不顾马上奔驰数日劳累,翌晨,慕容垂便命段龛点起亲卫五百赴都。
正午,五百飞骑于邺城西偏北之铜雀台下铜雀门叫门。城上已得命令,见是定州都督府定字帅旗,便问是否吴王殿下归来。慕容垂命段龛通报,于是城门立开,二人即率五百人入都。
因手持圣旨,慕容暐亦已吩咐宫门放行,慕容垂命五百骑兵即于都街列队相待,与段龛一路通行无阻,到了太极殿前。一名宦官已在殿外相候,便引吴王入殿后宣室。
慕容暐起身迎住,伸双手握住慕容垂手道:“叔父!此番……”
慕容垂虽恨其将己闲置中山,不听慕容恪临终嘱咐召之入朝为辅,且以崔宏言,以其爱女为和亲公主,幸吉人天相,其女慕容莺竟遇良缘,大慰平生,因此对慕容暐恨意顿消,此刻见他惶恐万状少年模样,一声叔父,更使慕容垂兴起舐犊情深,乃与之四手相握,安慰道:“社稷宗庙之灵,必不使桓温入邺都一步!”
慕容暐道:“都中与冀州诸军已集,只待叔父归国入都,便劳叔父都督此中外诸军,抗桓温于河上!”
慕容垂拱手躬身,郑重称诺,又道:“陛下,范阳王前向患病,如今痊愈否?”
慕容暐想了一下,道:“八叔尚可,前日尚入宫问安,论抗晋事。”
慕容垂道:“请陛下命范阳王率禁卫羽林右卫营出铜雀门,傍太行潜行渡漳水而南,至延津北岸扎营,为大军策应。”
慕容暐满口应允。慕容垂遂领命而出。
翌晨,慕容垂亲送八弟范阳王慕容德出城西铜雀门,于马上执手作别,慕容德遂策马率禁军右卫营而去。慕容垂归至禁军左卫营,巳时风起,兵法云:“军行欲速,其疾如风。”乃率左卫营出城南临漳门,与门外集结之冀州诸军汇合,大军乃开拔,进向枋头之黄河对岸,于北岸数里外扎下营垒。
晋军在鱼台时,桓温已多遣斥候,半作间谍入邺城刺探,半散至冀州诸郡,查访大族义士,联络举事,且观察州郡兵动向。故慕容垂甫入邺城,便有谍报至枋头,桓温暗暗担心。至此慕容德率军出铜雀门,慕容垂率大军于河北数里扎营,消息自亦很快传到枋头。
郗超道:“桓公!如是,今年恐不能得手哉!慕容垂昔日长在鲁阳为燕国荆州刺史,都督河南诸军事,于南夏情形,甚是了然!臣恐……”
桓温道:“稍安勿躁!且从长计议。”
“桓公!臣以为长计,莫过于使臣领兵守此,公率大众归彭城,督责粮草,待明年夏水涨,再议进止。否则——以慕容垂、德兄弟之能,臣恐……”
“嘉宾!寡人如今,亦可谓骑虎难下!退归彭城督责粮草以待明年,自是长计!然谢安、王坦之在朝,寡人便只退得一步,遑论退归彭城,此辈恐便在京邑散布——那歌咏北伐失利之童谣!吾今连胜,我闻都中,竟有‘刘表羸牛如大象,食豆不亚十常牛,负载不及软脚牝,行远恐将跌蹉嗟’之童谣!此以羸牛喻寡人也!今秋水不至,若与燕人持久,恐鱼台之粮,不济枋头之困,实进退失据也!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