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清缩着脖子跪在渊渟阁中央,一双眼睛藏在鬓发间左右巡视,最终落在正气凛然坐在原属于柳峥译椅子上的太上长老陷入了沉思。
她不知何时中了不可描述的毒,在句余山发作之时,被前来寻她汇合的宋于渊遇见。那时意识不受控制,几次三番的缠上他。
即便被他压制,衣裳永无止境地被套上系上,她还是因燥热情动,馋他而缠他。
不知几次攻守来回,她被宋于渊紧实的双臂紧紧抱住,双手被环得极紧,完全不能动弹的她,却因胸前传来的那剧烈而快速的心跳,露出极媚的笑容。
柳云清记得,那时她贴近宋于渊,温热的气息故意打在耳畔,留下一道湿热痕迹,蛊动煽惑道。
“我们不是有过吗,夫妻之实。”
仅是一声,宋于渊便愣怔松懈。她铆足了劲攀上他的脖颈,将他扑倒,双眸潋滟眼角因情动浮起一片红艳,流盼间笑意尽显媚姿,指尖再度朝腰间游去。
衣裳尚未勾落,耳边就传来太上长老不可思议怒不可遏地大呼。
“你们在做什么!”
紧接着她就被掠到了渊渟阁,经受着来自太上长老无尽轻蔑的目光。
柳云清猛的捂住脸,内心无声呐喊尖叫。
她竟然拿前世之事魅惑于渊,他当时肯定迷惑又失措,或许还会觉着她轻浮低俗。
“你遮什么脸!现在知道丢人了!”太上长老手中翠碧扇指着柳云清喊道。
“太上长老,她是受害人,现下应追寻下毒之人。”宋于渊低首抱拳出声。
“受害?”太上长老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微不可察地看了眼躺在一侧的二胡,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你们俩分明享受得很!”
太上长老翠碧扇柄指天,“天道在上,朗朗乾坤,你们竟做出这种事情!”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用力拍着胸脯,“若不是我正好路过,你们会做出怎样难以启齿的事情!”
翠碧扇拍在桌面,发出重响,他挥袖继续道:“今日执法堂堂主也在,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论法该如何处理?”
被点名的执法堂堂主抖了抖,回想起自己在修行之时被拖拉硬拽带到这里的经历,心里默默吁气,目光微慎投向柳云清,又看了看眉梢都气得弯曲的太上长老,他只得低首如实回禀道:“五百鞭笞,逐出……宗门。或……呃。”
堂主被太上长老狠狠地瞪了眼,硬生生的将后面的话咽了进去。
“逐出宗门?”太上长老微微停顿,而后清咳一声道,“念在柳云清往昔为阮山宗肝脑涂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逐出可免,五百鞭笞不可消。”
柳云清眉头逐渐蹙起,肝脑涂地?没有功劳?这完全相悖的话语竟也可以组在一起。这太上长老,现下所作所为并不单纯。
“带去执法堂!”
太上长老一声令下,虽有踌躇,但不敢不从。柳云清眼尖,瞥见银刃出鞘模样,正欲出手制止。阁门猛然大开,纤细窈窕,正直挺立的两道身影背光而来。
熟悉又暴躁的声音随之传来。
“我看谁敢!”
百昭明目张胆的环视打量在场所有人,最终定在诧然又慌张的太上长老面上,她嚣张十分。
“看我做什么?”
“我是来为我的徒弟撑腰的。”
“你个糟老头,我老早就看你不爽,占着自己是阮山宗的老人作威作福。”
“阮山宗落寞的时候你出过一点力吗?白舟那个老妖婆起码还尽心尽力,你呢!”
百昭嘴里骂着,手中毫不客气地聚起爆破弹,脚步作势要跑到太上长老面前给他一个正面打击,却被身边背手的虚境一把抓住,手中的爆破弹也蔫了下去,百昭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虚境,虚境颇为心虚的别过头。
太上长老从椅子上跳起,翠碧扇抬起又放下,最终指向柳云清,他叉腰怒吼:“百昭你休要将私冤带到这里,现在是你徒弟柳云清,光天化日之下欲要行鱼水之欢!”
“好!我同你就事论事!五百鞭?逐出宗门?这分明是对施毒之人的惩戒。”百昭一步一步走近,将太上长老逼入死角,“太,上,长,老,我徒弟,是受害者,你是瞎了吗!”
太上长老后背绕着椅背转了半圈逃出百昭包围圈,他边靠近虚境边狐假虎威昂首对着百昭道:“不加防备,差点坏了后起之秀名誉,她便也有罪!”
百昭冷笑,胳膊分别将地上的二人抬起,又反手将他们推到身后,面对太上长老摊手道:“他们既两情相悦,愿意怎样便怎样,又如何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
“两情相悦?私相授受?”太上长老与虚境并肩,翠碧扇颤颤巍巍的指着百昭,“欺辱后起之秀却不负责,你们俩师徒一模一样!”
此言一出,太上长老忽的哆嗦,瞥视一眼确认无虞后,他后怕的咽了咽口水。然,眼前猛地窜入白色重影,是一条如蟒蛇突袭的月白绫,刺在他眼珠子不过一寸的距离,那条月白绫像是讥讽一般,折起身子如蟒蛇翘首,露出骇人模样,瞬息间又歇息在百昭双臂间。
百昭半威胁道:“再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太上长老讪讪,转眼见亲信无数,皱眉硬着头皮挺胸,指着百昭身后搀扶着柳云清的宋于渊,气势汹汹道:“那你便给他个名分啊!”
百昭侧首微微斜视,嘴里情不自禁发出啧声,回首故作从容看向臭老头,不言不语,实则吃瘪,身处下风。
臭老头吃准她的性子,深知宋于渊还达不到她的期值,她过不了心里那关,故意将她推到这浪尖,两种抉择都叫她难熬。
太上长老看穿百昭眼底的躁恼,翠碧扇在他指中展开,遮住他得逞的面庞,“心虚?两情相悦?差点听了你胡诌之言!柳云清她就是有所意图,欲要强取!她与她父亲一般离经叛道!五百鞭笞少不了!”
又是一哆嗦,他轻瞄一眼。
“柳峥译!”
百昭猛的大喊,惊得微挪脚步的太上长老险些踩到脚趾。
“闭关前就将柳云清婚事全权交于我与虚境。”
“完成请愿战果累累,灵冢之间取二器,我徒儿还喜欢他,我怎么会阻拦。”百昭嘴上满是夸赞,可瞪着宋于渊的眼睛满是怒恨。
她收起那份不悦情绪,扬起笑容,回首对着太上长老激昂道:“结就结,我偏要你看他们日久天长!”
太上长老昂首,“是吗?那我瞧着!”
百昭原地落座,然浮在半空,臂间那条月白绫弧成月牙状,撑起她的身姿。
百昭倚着手背,环视四周,细眉微挑,威胁之意明了,“今天没有发生任何事,专心迎接阮山宗难得一遇的喜事。倘若我听到一点风声,缭蜻林那,像是缺人得紧。”
此言一出,渊渟阁寂静无声,唯有丝丝倒吸凉气的声音透出。
他们坚信眼前素有‘炼生人,钉白骨’恶名的女人,会将他们丢入缭蜻林,神不知鬼不觉之间让他们泯灭于世间。
…………
“师尊……”柳云清追上前方悬浮于空的百昭。
百昭回首,见她欲言又止模样,瘪了瘪嘴,“不怪你。”
百昭越过柳云清看向瘫坐在台阶上松懈后仰的太上长老,咬牙切齿道:“他故意闹这么大,是想要立威。”冷笑一声,“估计前些日子宗门论法无人在意他,跳脚了。”
她将目光收回,在一前一后站得笔直的二人徘徊,最终定在柳云清身上,迟疑道:“你……”
话尚未讲明,只见柳云清宋于渊不约而同相视,四目相对暧昧缱绻,一股酥麻恶心劲直逼百昭头皮,惊起一片疙瘩时,也消了她心底唯一的顾虑。
她竟会怕柳云清不情愿,可笑!
“滚。”
百昭恼羞成怒一挥袖将二人打出不远,见他们安稳站在漩溟之上才斜视虚境没好气道:“你看我做什么?怪我断论?那糟老头激我!”
“方才……”
“啊?”百昭见其望着夜幕,忽地想起在漆巫山时那番失态姿色,她连忙摆了摆手焦急道:“方才啊,忘了吧,我脑子糊涂才会问出那无稽之谈。”
她起初还有些担忧,虚境会取笑她,嘴里辩驳的话都已经准备好,随时开战。哪知虚境仅是看着她,那双看什么都深情的眼珠子落在她身上,无异于她看到柳云清宋于渊相亲相爱模样,让她全身不舒坦。
百昭欲要开口斥骂,恰逢虚境微笑,别有深意地摇了摇头。
“方才你被他带入圈套了,妉妉未行之事又为何受罚?这与承认妉妉欺辱强取无甚差别。”
嘴里几欲怒斥的‘看什么看’还未吐出的百昭瞬时愣住,“……?”
“如此,他还从百昭道尊手底下全了一桩姻缘。”
虚境一字一句缓慢道。
“一桩弟子皆知的百昭道尊百般阻拦的姻缘。”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已是如此。”
“况且,百昭道尊还亲口下令封锁那个隐藏真相的‘过程’。”
百昭不可置信的张嘴,心中明了但仍是喊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我被摆了一道!”
虚境侧目,余光中太上长老被徐徐扶起,听到百昭的大喊,身形一顿,裹着将毒渡去而导致弦变得通红的二胡溜到了一侧。
虚境眉梢微挑。
传闻中往昔阮山宗大能最无用的亲传弟子,如今阮山宗无人在意的太上长老。
看来,他也很不容易。
“也罢,妉妉看上去欢悦自得,便就这样吧。”
听到虚境这番高深又豁达的话,百昭眉头蹙得更紧,“什么叫做那就这样?居然敢下套,看我不……诶?你干嘛?啊!”
深知一言半语无法息怒百昭的虚境,挥袖间将不设防的百昭卷进了包罗万象,踏云而起,朝漆巫山而去。
虽然他知道以百昭的性子会报复回来,可却不曾想此事带来的后果之糟糕久远。
被卷入棋盘的百昭,因破不了棋局对虚境怨恨在心。一段时间内,但凡路过句余山,定会将虚境院落炸得天翻地覆。
以至于,各宗秘事都将二人杜撰为敌对关系。
一夜之间,这道喜事传遍阮山宗。平日鲜少人涉足的小阮山,那衰老不堪的木门一早上都哀嚎了不下十遍。
柳云清从起初的惊骇羞赧逐渐雍容闲雅,断断续续的迎笑让她最终屈指施法狠狠地立了个结界,谢绝来客。回想他们无人不是左顾右盼话里有话,就险些将宗主何时出关,道尊身在何处写在脸上。
虽说内门弟子与亲传弟子相处确实融洽,她那虚度的光阴里偏生又是一副不作为的师姐模样。以前倒有弟子疯传的冷厉刁钻之名在外,无人敢轻易近身,现在倒是看她其实是个好相处是,就谁都想踩着她的肩膀面见长老宗主。
又是黄昏,天色渐凉,梨树枝桠染上一抹橙晖。
院外的木门再度被敲响。
柳云清失手别断梨树微显朽败的枝杈,原想渡些灵力修复的柳云清望着掌心残枝,微蹙眉头,两步作一步用力开了门。
“有何……”不善的语气转为讶异,“兄长?”
眼前赫然站着的便是昨日刚升境过诞辰的陆岸之,他仍是那般温文尔雅,笑颜如沐春风,刚升境使他更增几分道骨仙风。
“许久不见,师妹……”陆岸之目光定在柳云清尚未舒展的蛾眉上,倒是灵动生气,他调侃道:“看上去倒是精力充沛。”
柳云清轻笑,眸光一亮,“许久不见,昨日的烛火银花你可瞧见了?”
陆岸之眼眸微眯,像是有几分诧异,“烛火银花竟是你放的?”随即目光放得柔和,笑道:“我很喜欢。”
柳云清粲然笑起,身体侧到一边招手,“那便好,兄长进来吧,今日被人烦得恼了施了结界,方才以为又是那班人。”
陆岸之颔首,脚步未挪,“他们来做什么?”
柳云清抿嘴,眼神飘飘然,心中涌出的喜悦,表现在脸上,她挠了挠鬓角道:“恭贺……之类的。”
见柳云清含羞暗喜的模样,陆岸之睖睁,良久才道:“师妹可知宗主原想将我二人……”
柳云清觉着陆岸之今日有些奇怪,但知晓他所言是何,便打断道,“知道。”
“是吗。”陆岸之眸光未敛,低头失笑。
柳云清见陆岸之有些失落,想来陆岸之如此尊师重道之人未完成宗主交代之事沮丧自责,她连忙安抚道:“兄长不必在意,不过是父亲的一厢情愿,他是知晓兄长品行良善才为所欲为,可兄长该掌握自己的人生,可以任所欲为。”
陆岸之抬首凝望着柳云清,看着真挚又紧张的柳云清,嘴角最终还是勾起笑容。
师妹,她完全不一样了。
不再沉默寡言,不再独立一身,不再疏于表达。
陆岸之眉梢微动,神情欣喜又苦涩,他轻启嘴唇道:“那日灵冢启,百昭道尊问我知不知晓此事,我故作茫然失措,其实我是知晓的。”
“儿时起,便知晓。”
“这些年来未曾问过师妹所思是我之过。儿时起心中便私自认定师妹会是伴我同行的道侣,也一直以为师尊的鞭策是为了师妹,为了阮山宗。”
陆岸之背手紧紧攥住衣袖,压抑心中烦闷,平心静气继续道:“因而也不断努力。端凝?强大?天才?皆是为了这场不作数的……口头叮嘱。”
“我不明白,”陆岸之偏头,神情像是一团乱系的绳如何也解不开的苦涩:“怎么路途上,师妹就迷了路了。”
“我没有生气,也不难过,更不知为何无法静心,心中分明喜悦,可又难熬,思来想去或许同师妹坦诚便可消除。”
“也确实如此,经此述说,倒是明朗许多。原是曾经以为师妹应当站我身后,现在却有人占了位置,不甘心而又挫败。”
陆岸之垂下眼睑遮掩住眼底的黯然,眉间透出伤感之意,眉眼相成却像极了悲悯万物的谪仙。
柳云清怔愣久久,垂眸思索,片刻抬首时双眸微敛笑颜如花,为他郁结烦闷之事做出解答:“兄长视我为亲人,有道是亲情难舍,凡间长兄看胞妹出嫁亦如这般思虑良多。”
陆岸之一时错愕,随即神情从容只是眸底仍余伤感,他释怀道:“是啊,明明与往常无不同,师妹犹在宗内。但偏生出几分寂寥,原来缭蜻林之后,那个保护我的小姑娘已经可以嫁作人妇了。”
陆岸之心中感慨万千,眸底复杂情绪糅合滋长,指尖不自控地微抬,略顿了顿,对上柳云清满是笑意的眸底,最终还是落在她的头发上,顺着青丝轻放在她的肩上。
“愿师妹千生万劫常欢喜,岁岁年年皆相守。”
柳云清遥遥望着陆岸之的背影,只身一人,格外萧然。可不应如此,冥冥之中她总觉得陆岸之的身边少了什么。
可直至最后一道昏光淹没,陆岸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她也没想起究竟缺了何物。
思虑不过一盏茶,柳云清的双眸即刻充满烂漫笑意,凝望着迎着夜幕星光而来的心上人。
那人落地,身形在前,灵剑在后,灵剑像是在迟疑困惑,呆愣原地。直至他走到柳云清身前,潋滟黑眸里映着她含笑容颜,那灵剑才堪堪入鞘。
“你看,”柳云清摊开手露出那段梨树残枝,亮晶晶的眼眸此时委屈极了,“原本想救一救,可不小心断了。”
柳云清看见宋于渊薄嘴轻抿,伸手覆上那段残枝道:“万物循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如是往止,生生而不息。”
他望向柳云清的眼神柔情蜜意,像是身后的夜空般熠熠璀璨,沉静又温柔,“四时有序,因果有论,万物有时。三千轮回,望作伴依偎。”
柳云清专注于相去咫尺便可相抵的额间,轻声低吟如厮磨般缠绕耳边,她陷在那深深的情眸里。而覆在掌上的手挪开,她心有所感地朝手心望去,就被手中将枝桠包围的粉底茶花镯吸去了目光。
柳云清因意外而惊喜:“这?”
宋于渊顺理成章拿起手镯,牵起她的手指,身板挺得笔直,眼眸中藏在叫人看不懂的情愫,像是进行仪式般,庄重又缓慢地给她戴上。
他眸光一暗,眼神微敛,喉结滚动,低哑道:“聘礼。”
柳云清呆愣,眼睛瞬时瞪大,脑海中像是无数烛火银花绽耀,她眨了眨眼,感受着滚烫的耳朵,略有凉意的腕间,最终忍不住扬起灿烂的笑容。
宋于渊将柳云清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他从怀中慎重拿出早已准备妥善的红底金字,郑重而谦卑的递到柳云清面前又道:“聘书。”
柳云清仰着脑袋,看他清俊面庞染上一片绯红,眼睫微颤,整张脸绷得极紧,僵在那不知所云,凝重的神情又有些乖巧,像是待宰的羔羊,等待她的审判。
她起初不知他究竟在做什么,可此时她注视着他却忽然想起。
三书六礼。
明媒正娶。
宋于渊,在用凡间的礼求娶她。
朦胧月光,梨花微洒,迷糊了她的视线。
此时,柳云清才发觉。
人间俗礼也可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