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柳云清的筑基是被丹药堆积而成,但境界之差仍不可小觑。
不过一会儿,裘纱便能感应到在身后追逐的柳云清,她皱着眉头,回头大吼:“你跑这么快是做什么?你不是说你遇到的时候可比我多吗?这时候也要与我争?”
柳云清嘴角一扬,坚定的目光透有稳操胜券之势。
“机会向来不等人,既然我做好准备,自然要同你搏一搏的。”
“毕竟,冲动不是时时刻刻皆有的。”
“诶,你别走啊!”裘纱瞪着一跃而过的柳云清气急败坏道:“你这并非公平之道!”
“这种事情哪来的公平可言。”
裘纱的身影逐渐缩小成一点红点,缭蜻林很远很远,可即便维持御剑之势许久,柳云清脸上的笑容也从未消失。
终于,在一片暗红的草木当中,望见了心系之人。
宋于渊赤着半身,鲜红的血迹干涸在脸颊之上,他面对着一片自己所创造的狼藉沉吟,手中紧紧握住了巍岚年轻时锻造的失败品。
这是缭蜻林半开发之地,他在这里遇见了无数比自己高阶的妖兽,它们无智无神,瞳孔满是杀戮与血腥。
而初入筑基的他,却依靠这失败品,为自己创建了一个安全区。
宋于渊喃喃道,“失败品?仿造御天的失败品吗。”
宋于渊不经开始审视这满是血渍的剑刃,无论是手感还是韧性皆有御天神韵,更何况世间剑修又有何人不向往神剑御天。
巍岚无法在灵冢里得到御天的认可,他便自己造一把御天,这确实是巍岚的风格。
宋于渊不禁弯起嘴角,忽然心中微悸,鬼使神差般朝身后的天空望去。
念灵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彩虹般的光圈,踩在上面的人满是欢喜,这样的炽热的目光,让他紧张而怡悦。
宋于渊慌张的擦拭身上干涸的血迹,半响才想起施展清洁术,失措之下给自己叠加了数层,身体像是刮了层皮一般火辣,他不顾身体不适,火急火燎地将衣物穿拢整齐。
柳云清看着这一连串动作,按耐不住地笑出了声,随着步伐的接近,她在宋于渊穿衣间隙间瞧见了那无数刺目的伤痕。
“云清……”
刚穿戴整洁的衣物被芊芊细手一把拢住,在宋于渊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柳云清展开了他的衣领,露出了可怖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
是体罚?是鞭挞?是巍岚私下的惩戒?为何新疤旧痕纵横交错。
柳云清攥得发白的手被一道温暖覆上,她抬眸望着温柔暖人的笑容。手被缓缓挪开,伤痕逐渐被衣物遮挡。
“剑修嘛,受伤是常事。”
柳云清凝噎,可是明明他手上的伤已经足够多了。
一阵寂静,宋于渊满面的笑容下隐藏着只有他悉知的苦涩,他看不见柳云清的神情,见她攥着手,低头不语。
自责悔恨从心底滋生,宋于渊以为柳云清厌恶他满身伤痕,他想为什么不能早点发觉,早些穿戴整齐,他怎么能让她的手接触那交错丑陋之地,他那不堪的过去怎么能暴露在她清澈明亮的视线之下。
宋于渊眼眸缓缓黯淡,他的眸一而再地低下,祈望能看到柳云清的神情,他犹豫又害怕,不安的话语透着颤音:“师姐,觉得恶心吗。”
否认的嗯声传来,在宋于渊迷惘之际,手心猛的塞入小小而固执的手掌,紧紧绕着他的大鱼际。
闯入眼帘的是柳云清抬首后水眸间毫不遮掩的心疼。
“怎么会觉得恶心,那是你努力的象征。”柳云清一顿,“只是于渊,能不能不要再受这么多伤了。”
宋于渊悬吊着的心瞬然放下,他冁然一笑,“缭蜻林危险,云清来做什么?”
听到宋于渊的发问,柳云清大梦初醒般眺望四周天空,远远瞧见个红点子,不用多想那就是裘纱,她紧紧握着宋于渊的手,深吸一口气,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
“于渊,我心悦你!”
出乎意料的,眼前人的笑颜一滞。
幽黑的瞳眸间掠过的惊喜之色,一瞬即逝,紧接着流露出难以名状地忧惶,他的眸子微颤,呆愣地凝视着柳云清。
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自大又冲动的柳云清心底打着退堂鼓,脑海一片空白,他不知所谓的神情让她深深淹没在惊慌里。
“我……”她开口企图辩解,却慌不择路地陷入僵持。
因为只言片语燃起的一腔热血,在此时被狠狠浇灭,血液瞬时停滞,身体凉得极快,从脚底蔓延上来的寒气全全包裹着她。
像是陷入冰窖,止不住的发颤。眼前影影绰绰,再看不清那道黑影。
豆大的泪珠被眼眶包裹,呆愣的神情通红的鼻尖,她不知所措地左右流盼,泪珠顺势沿着下眼睫直涌颔颏,再汇聚成珍珠半垂不落。
柳云清忽然笑了,手背猛的擦过下颌:“没事没事,不用在意。”
可声音却越来越沉,越发哽咽,眼泪像是把不住的坝,源源不断。
“不用在意,不用管我,只是有点忍不住……”
“别看我……”
胡乱擦拭的双手掩盖着水珠,脚步急不可耐地往后退去。
她不能再这样丢人了,她不能再这样难堪。
她得逃,逃避她一手造成的窘迫局面。
柳云清双脚不断交织后退,跬步逐渐化为一步,侧身逃离的那刻,手腕延至手背被微微拭痛,一道温暖止住她离去的步伐,让不知所措的她拥入一场怀抱。
眼眶中的泪水尚未停滞,那人紧紧箍着她的发丝,埋进她的颈间,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灌入她的耳内。
“师姐,不是现在,不能是现在,再等等,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让你……”
柳云清余泪仍沿着轨迹流露,呜咽声戛然而止,她还未能完全理解宋于渊话语间的意思,他便哽咽的无法继续说话,重重的呼吸打在她的颈间,有些痒,却也止住了她的泪水。
不是现在?
刹那间,柳云清猛然想起李思桉说的那些话语,豁然开朗,忽然明白了宋于渊所思所想。
他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感,恐惧着身份地位的鸿沟。
想到这,柳云清破涕而笑。
原来是小男生的自尊心在作祟。
她卯着胆子蹭了蹭宋于渊试探的询问,“灵冢后吗?”
“嗯。”耳边传来闷重的声音。
从这几日来贴身传授,手中不菲的剑还有缭蜻林的试炼来看,应当是灵冢获取灵器后,巍岚会正式收他为亲传。
彼时,这道鸿沟会缩小许多。
柳云清再度蹭了蹭宋于渊,却被反蹭了一下,随后那人似乎恐怕出格,不敢再有动静,就连呼吸都压轻了不少。
柳云清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她轻轻靠着宋于渊的青丝,细语道:“没关系,我等你。”
良久。
她才听得到一声极浅的回应。
“嗯。”
明明是肯定的回应,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宋于渊的悲伤似乎更加浓郁,悲壮得产生壮士一去不复还之意。
可她来不及问,只见红点已然化作人形一脚踏到地上,脚底的墨空化作利刃,单手握住,眼神充满杀气,此势像是想活劈了他们。
柳云清心中如芝麻般的愧意在见到裘纱嗜血的笑容时全然殆尽,一股子诧异涌上心头,难道他们相拥的画面对于裘纱来说太过于冲击,以至于裘纱杀意密布,意图杀人泄愤?
裘纱露出渗人笑容,头发随风飘荡,像极了炼狱的女鬼,她微倾身子,双手握住剑柄,因兴奋而无法抑制的笑声溢出,低哑的话语一语惊人:“终于抓到你了。”
“再打一架吧,宋于渊!”
柳云清:“……?”
自以为捷足先登企图挡在宋于渊身前的柳云清身形一顿,眼睛睁得极大,看着满眼发光持剑冲来的裘纱,升起了困惑。
……
“喜欢?当然是喜欢和他战斗啊!”裘纱抓起柳云清手中的丹药,因拉扯到手臂龇牙咧嘴的倒吸一口气,随即吞下丹药含糊不清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啊?”
柳云清窘迫一笑,她总不能说她误会裘纱对宋于渊一见倾心吧。
裘纱激情反问:“拿着一把扇子就能将我打败的人,难道不令人着迷吗?”
“你难道不是喜欢和他战斗吗?”裘纱斜眼瞟了眼环抱着剑坐在一侧的宋于渊,因看到宋于渊软弱的一面而觉得失望的裘纱,语气加重了几分,生气又鄙夷,对着柳云清指桑骂槐:“还有啊,你打输了就输了,你还哭鼻子,还抱一起哭,真难看啊。”
“输乃兵家常事,输了就奋发,哭能解决什么?”
裘纱越想越生气,啧舌道:“啧,你说得对,他还真是让着你。你哭他也难过,而我居然被红着眼睛哭丧着脸的男人五十个来回内击败,耻辱啊。”
听到裘纱不甘心的吼叫,宋于渊出声道:“不好意思,方才有些来劲了。”
裘纱燃烧的怒火听到此言一瞬熄灭,双眸熠熠生辉,“你的意思是说你用尽全力与我打了?那便好,哈哈哈哈哈,下回再战,下回再战,下回我定能二十来回打败你!”
“不……”
裘纱完全无视宋于渊脱口而出的拒绝,她现在心情好些,在战斗间便觉得那把剑不错,此时再看更觉得那剑刃锐利夺目,她半眯着眼深究起来。
“裘纱!裘纱!”
柳云清见原本坐在石块上的裘纱直直盯着宋于渊仿佛着了魔一般,最终竟丝毫不顾形象,朝离得尚远同样坐在石块上的宋于渊爬了过去。
她拼命呼喊无果,跟着追逐,眼睁睁看着裘纱伸出手一把逮住不断向后倾倒的宋于渊,嘴里嘟囔着:“这把剑……”
裘纱的手从宋于渊的臂膀上缓缓挪到他怀中的那把剑前,神态间尽是痴迷,“这真是一把好剑,深有墨空之质。”
这可谓是最大的夸赞,毕竟墨空是她先祖花尽心思留在世间的古剑,也是古代锻炼者拼尽一生心血才炼出最为接近神剑的四大古剑。
宋于渊任由着裘纱上下抚摸着剑身,只是悄悄地将剑鞘环得更紧了些。
失败品,尚有此魄力。
巍岚道尊深不可测,他锻造实力早已超越了锻剑前辈也说不定。
裘纱痴狂地伸出双手紧紧握牢剑柄,企图将剑从宋于渊的怀中拿出,感受到阻力的她,不甘心地使劲。
在二人暗自的较量之下,剑身纹丝不动。
裘纱沉浸在欲望之中,杀意从她周身弥漫出来,缠绕着根根手指,攥紧剑柄,剑身铮得亮出一截。
柳云清倒吸一口气,手指结印暗道糟糕,杀意剑的传承人竟失控了。
又听得一声铮。
发亮的剑身被摁回剑鞘。
裘纱如同被夺去心爱之物的野兽,龇牙怒视几欲发狂,却在看到那冷冽的双眸如同藏在漆黑无底深渊间的千年冰川,刺骨的寒意将她砸醒,生出恐惧。
可视的杀意瞬间收拢,回神的裘纱还是不愿放弃,抓着剑柄的手仍是不动,“怎么样才能把它让给我?再打一架吧,我赢了你就送给我,行不行!”
“……这是道尊的剑。”
“道尊?巍岚道尊?柢桎峰峰主?”裘纱睁大眼睛三连问,连忙撑着宋于渊的膝盖奋力站起来,“那我去找师尊,师尊定能让他把这剑给我。”
“你不是有墨空了吗?”柳云清不解。
裘纱不可置否地重重点头,转眸间,灵动的眸底盛着不加掩饰的思念,“给小师兄的,他定会喜欢。”
话音刚落墨空应召落地,裘纱摆手踏上墨空随风而起。
二人眼见墨空前行不远却猛然停住,诧异之时,红裙在空中肆意飘扬,裘纱欣然回头。
青丝掠过她笑意的面庞,兴奋而欢快地声音远远传来:“宋于渊你果然没白让我喜欢,明明刚入筑基居然会威压,看来我要更加努力才是。”
“下次再见时,我定然与你同一境界,彼时再让我们好好打一架,我断然不会再输给你。”
分明离得极远,柳云清却似乎能看到裘纱那毅然决然的双眸里燃烧着如太阳般耀眼的光芒,在这宣战般的言语内,感觉到了她那坚定变强的心。
同为剑修的宋于渊自然也能感受到这份剑修皆有的,意欲不断变强的心意。
他缓缓站起,手中的失败品出鞘,狠狠落入地面,斩出一道裂缝,握住剑柄舜然扭转剑身的那刻,极强的剑意从剑身中释放而出,直朝裘纱面门而去,最终在离裘纱不远处化为一阵旋风,颠簸了墨空。
宋于渊看向裘纱的目光同样坚毅。
这道剑意,便是最好的回答。
杀意剑,传承人变强后,该会是如何的强悍,他也想见识见识。
毕竟,从前……他没有见到杀意剑。
思索至此,宋于渊黯然转眸,回忆从心尖凛然划过,眸色烬染,空茫茫宛如被层层雾霭包裹,他再度被魇吞噬。
“怎么了?”
清泠却温柔的声音倏然响起,像是天外之音不费吹灰之力敲破千层雾霭,投下一束光线将他照亮,引出一道路,将他从恶魇之间唤醒。
他看到那莹澈的双眸微微弯起,眸光如水涓涓流淌,映出他惘然面容。
恰逢裘纱站稳脚跟,心中燃火,俯视斥责道,“宋于渊,你看着点力度!”
她万万没想到宋于渊会忽然放出一道剑意,差点没把她从墨空上抖下来。她琢磨着论法已然结束,此次或许就是最后一面才想要好看点,才收了避风术,留下最美的回眸一瞥。
但是在她发自内心真诚的期望能再与宋于渊打一场之时,他居然使尽全力扫她一顿。
但是,他的用意她已然接收。
“你真的很有意思,下回这道剑意我必会还你,好好等着吧,杀意剑的剑意可不像你的这般柔柔弱弱。”
柳云清目送那盛气的背影,裘纱最后那段话听着凌人,却充满兴奋。
这两人之间好似在战斗中结下了不言而喻的默契,对强者的向往,裘纱这朝气蓬勃恃强逐强的性子早晚会成为新一代翘楚。
她莞尔转头,视线定格在被紧握的剑柄上,“裘纱这样一去,这剑可能会同悬剑神宗置换些灵宝给出去,你……”
“……这是道尊借我的。”
宋于渊低眸看向黑金剑柄,这并不是属于他的剑,他的利剑尚在灵冢等待他,倘若道尊觉得能置换些灵宝利于阮山,那便最好。
柳云清没听出不乐意,放下心来,见天色不早,再晚些恐怕暮色降临也不定到阮山,她开口问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她顺着剑柄往上瞧去,倏忽呼吸一窒,红晕从颈攀上面颊,她别过头眼睫微颤,呼出的气灼烧着她的嘴唇。
她小心翼翼地寻着记忆的位置挽起他的臂膀,努力克制着发颤的声线,声音却因紧张变得奇怪:“我……一路来得艰难,能……能载着我一并回去吗。”
宋于渊方才要施法,然而下一刻手臂被轻轻挽着,他面容愕然,气息顿住,听她不顺的语句,莫名的全身都烫了起来,握着剑柄的手也不复那般坚定,良久,才回应:“……嗯。”
这一次的归程,没有呼啸的风,亦不复颠簸。
是那样平稳,平缓,平静。
能看到秀丽山河,万家灯火,刀光剑影。
风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唯一听见的。
是交织的呼吸,是近在耳畔规则而鲜活的跳动。
令人心安,亦能替代旖旎风光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