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座上姜维安面无神情地看着被枷锁镣铐缠身的白青,“你为周茯苓杀人无数,成就其怨鬼之躯,意欲何为?”
镣铐被剧烈摇晃地铮铮作响,白青满目猩红,怒瞪姜维安,吼道:“菀娘命苦,我只是想让她好好转世,是你们破她魂灭她轮回路!”
这答案姜维安早已猜出几分,先前周茯苓意外去世时,他就私下找了几位道士收过她,怎奈被她逃掉,酿成如此大祸。
菀娘成怨是人为导致,不知背后之人有何谋划,可无论是何动荡终归受伤的都是百姓。
“你从小在姜府长大,这种事……是谁在背后帮你?”
白青冷笑,阴戾地看向姜维安,一言不发。
姜维安轻叹一口气,微微一抬眼便能看到堂外的人山人海。那一切过往的罪孽揭露在外,所有人都知晓他的罪恶,他本无颜面对涪阳州父老,可这或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场审判。
他静下心,一拍惊堂木,喝道:“是谁在背后帮你?”
换来的是白青一声冷笑。
四下寂静。
似乎都能听到他指尖划过惊堂木发出的刺耳声音。
随后。
一道稚声应声而起,“是谁在背后帮你?”
“是谁在背后……”
“是谁……”
道道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声音不约而同的响起,回荡整个州府。
白青眼睛睁得极大,不可思议的回首,嘴唇微颤,挪动膝盖朝人群迫切爬去,他大喊质问道:“他做了这种事情,你们为什么还要拥戴他?”
“他是帮凶!”
“害死了许多人!”
无人理会他,众人的嘴里仍念叨的那句。
“是谁在背后帮你。”
像是着了魔,迷了心。
细听,不难听道道质问声下的哽咽。细看,不难看到眼眶盛满的水珠。
身后一道刻意压制但仍微颤的声线徐徐传来,白青不可置信地回首望去。
“白青,当年因你父亲酒后失言,致我兄弟二人命途之变。”
姜维安拳头紧攥,他的眼前闪过当年雪夜。他干瞪着眼,深吸一口气缓解郁积在心头的闷痛。
“我父亲不怪罪,可白澜仍选择以死谢罪。我本容忍不了,但见你独身一人,还是将你留在姜府。没想到,又是一场大错。”
姜维安猛地站起,一拍案板前倾身子怒吼:“我有罪在身,不可置否。可你伤及无辜百姓,怎能如此理直气壮?”
“那四位江湖术士归根结底是替人办事,告诉我,到底是谁,在背后教你做这种有损阴德之事!”
白青被姜维安两三句震到,他从不知晓两位少爷儿时的无妄之灾竟是自己父亲的过错,他曾经每当少爷罚他时就会暗骂他活该受伤,说这是报应。
可他本该活得肆意潇洒,是他们害得他一辈子困在轮椅之上。
该死的,本来脑子里全是少爷的恶行,怎么偏生这种时候全是跌宕风流的少爷。
他睁着眼,瞧见姜源的笑颜在眼前呈现。
“白青,我若是州官你必定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彼时还请多多关照啊。”
多多关照啊。
“是……”
白青的视线已然虚化模糊,他眨了眨眼看着手背上豆大而滚烫的泪珠。
耳边仿佛传来少爷无数雨夜将自己埋在床褥里拼命压抑的呻吟。
看见因成长而破肉而出的白骨逼得少爷满身大汗,痛苦吼叫。
听见少爷温柔的声音轻轻安抚道:“白青,我没事,帮我沏杯茶吧。”
不知不觉间涕泗交颐,白青抬掌捂住潸然的面颊,“是仙人,是……”
“思桉。”
白青的内心已然松动,正当众人望眼欲穿正待答案之时,一道袅袅之音从远处传来。
李思桉闻言而动,跑到门外朝天张望,一瞬之时便瞧见了驾着纯白孔雀的白舟道君,欢蹦着招手:“师尊!”
柳云清满心疑惑,“白舟道君怎会来?”
“哎呀师姐,打不过就叫人。”李思桉回眸解答道,“岸之师兄被阵法困住,你们又在画卷内,我恐怕打不过就喊了师尊相助。”
“思桉做得不错。”白舟听到此言夸赞道。
她一袭白衣,环顾四周,脚尖落地,与李思桉的双手紧紧缠握在一起。
而一旁的纯白孔雀缩小身躯,扭动着头一脸好奇地看着跪下的人们。
柳云清儿时见过白舟道君,只是后来长居小阮山便没怎么与她接触,再后来就是从刘知越的嘴里听到了她最近的描述——不近人情。
用刘知越的话来说就是,你都带了个女孩进阮山宗,何不再带个男孩呢,平白让人越高山跨悬崖。
现下柳云清见到真人,虽然看似平易近人,但是她还觉得不近人情!
毕竟,她见到了宋于渊背后的无数伤痕。
她甚至不能想象,少年的他是用怎样的毅力才攀到世外阮山。
“云清见过道君。”她跟着陆岸之向白舟行礼。
“云清,听百昭说你开始奋发向上了,我一开始不相信,”白舟上下打量了柳云清一番,轻笑道:“如今我倒是信了,继续努力,修仙路漫漫。”
“是,云清受教了。”
“我听说是一行四人,”白舟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滑动,“还有一人呢。”
“师尊,于渊受了伤在姜府歇息着呢。”李思桉眉眼弯弯道。
白舟挑眉点头,语气间轻蔑之意明显,“果然,不成大器。”
柳云清眉间一寒,冷眼看向白舟,在白舟感觉不适转头之际,柳云清腰间玉牌不断闪动,传出道道不耐烦而拖长的声音。
“喂。”
“喂。”
“啧,这玉牌是不是坏了啊?虚镜你来看看。”
百昭暴躁的声音从玉牌传出,柳云清低眸轻声接道:“师尊。”
那边像是在争夺玉牌,劈里啪啦地好不热闹,最终以虚镜一声失笑结尾。
百昭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度传来,“怎么回事啊柳云清,听说你打不过都摇人求救了。”
还未等柳云清接上话茬,百昭自顾自的结束:“听你这声音像是安然无恙,就这样,浪费我灵力嘛这不是。”
玉牌恢复如初不再作响,柳云清抬眼看看莞尔的白舟,再低眸瞧瞧寂静的玉牌。
“道君,让你见笑了。”
“百昭还是这般雷厉风行,”白舟笑容未变,却让柳云清觉得瘆人得很,白舟抬了抬手指着跪在大堂中央的白青道:“你们继续,不必因我乱了节奏。”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再次转移到白青身上。
姜维安方才迎白舟道君低首不敢多看,此时仙人一发话,他才缓缓抬起头,可这么一抬,入眼的竟是白青诡异的面色。
“白青,”姜维安双眼睁大,不可思议的声音从喉间发出,“白青?”
像是在回应姜维安的呼喊一般,跪在地上的白青僵直且用力的倒在地上。
满面青紫,五窍流血,座下百姓惊呼四起。
白青死了。
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人知晓他的死因。
而唯一见过主谋的人死了,那四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道士也不见踪影。
柳云清心中不安,明知他们在谋划罪恶,却无从下手。
最终李思桉也被白舟先行带走了,她说既然事情已经结束,思桉也没留下的必要。
再见到姜维安和姜源时,他们已经身带镣铐被京都来的监察官及一众将士押上回京之路。
人马路过柳云清时,停留半刻。
她听见姜源沙哑而哀恸的声音,告诉她:“菀菀消失了。”
明明眼下红肿不堪,那副黯然销魂的模样令人望而生悲,却强颜欢笑压抑自己故作平静地看着柳云清。
如今他已不再顾及他人目光,好似这般被困在牢笼之中,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屈辱。
他更在意的是……
“菀菀,会痛吗?”
柳云清愣怔,不免惙怛伤悴,悲戚之意漫上心头,忽忆起往昔种种,云菀轻笑摇头模样仍历历在目。
她轻抿唇,望着那人深不见底的忧伤,最终选择了说谎。
“不会痛。”
姜源的眼底泛起一丝涟漪,眼角弯了些弧度,低沉而沙哑道:“那就好。”
他看着柳云清,欲言又止。
良久他喑哑的声音里掺杂着感激:“谢谢你。”
柳云清不知这句谢谢,是感谢她告诉他云菀走得没有痛苦,还是感谢她揭露了他,让他走得坦荡。
可这句感谢,她承受不住。
人马听令缓缓行驶。
姜源的目光渐渐挪向前方,他望着耀阳的阳光徐徐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在牢笼摇晃摆动间,他的嗓音未变,平稳而温和地哼唱着,每当他落魄之时她总会为他吟唱的曲子。
仿佛这样,她就一直在身旁。
一阵微风拂过,别过他散落在眼前的青丝,露出那双疲惫却依然明亮的凤眼。
柳云清猛的想起云菀彼时调笑着安慰她的话语。
“既无来生,我的魂灵会化作风,依附于世间生灵,依然伴他左右,如此也不错啊。”
她真的还在。
“仙人,仙人!”
孩童不知畏惧,闯进柳云清有些模糊的视线中,他被身后追来的大人一把拦住,挣扎的小手向前抓挠着。
“他们都说仙人听请愿,我请愿,我请愿,请愿仙人救救姜大人!”
柳云清启唇,声音却有些凝噎,“凡人之事自有定律,我们无法插手。”
孩童豆大的泪水不断往外流淌,他四肢挣扎,撕心裂肺的嘶吼:“那你们还有什么用!死了这么多人才抓住一只恶鬼!现在连个人都救不了!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呜……”
身边大人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发出一丝呼喊,脚步不断往后退,连连俯首低声下气的,“仙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放过他……”
待人消失在漫漫人群间,柳云清仍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哭喊。
她看得清楚,这些集聚在这的人。
或幽怨或愤恨的看着他们,只是无人敢像方才那孩童一般质问于他们。
她被他们讨厌了啊。
“难怪明知我两不对头,圣上执意要我来此。”
监察官员听着身后的躁动,浅笑道,“取信于民且功高震主。”
“位居高位之人可不喜欢被人压过一头。”
说完监察官回首看了看微笑着的姜源,一脸轻蔑地对姜维安说道:“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曾经可是人人称赞的超世之才。”
姜维安凌乱的发丝随风飘荡,苦笑不可置否,回想过往种种,不止他一人这么说过。
或许,那个雪夜留下的人是他,一切才会安然。
姜维安长长叹息,惆怅道:“是啊……是啊……”
他望着充满凉意却意外耀眼的赤日。
许久,他侧目仰视端坐在黑马上的人,“回京路上,再陪我玩两局投壶吧。”
“许久,没摸过了。”
监察官斜目凝视他。
此时此景,像是多年前在京都,他仰视着白马上的姜维安般。
只是现在,无论是位置,还是身份。
他们之间有着再难以跨越的鸿沟。
监察一直不语,姜维安收回目光低头呢喃罢了罢了时,才听到那人的一声喟叹。
“好。”
姜家从此败落。
可却在涪阳州人民心中留下浓重一笔。
涪阳州之事传遍京都,珠玉在前,涪阳州州官已然成为烫手山芋,不知新上任的涪阳州州府是否能顺利的以德服人。
归途之中,陆岸之听师妹所言,落于一座墓碑前。
‘翁老之墓’
他无声念着。
他看着师妹为其擦拭墓铭,洒了一地从姜府顺手捞来了酒,在墓前填满瓜果。
他偏头去问强行施展和风容与却因祸得福升入筑基境的宋于渊是何缘故。
宋于渊初入筑基境,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而他直视墓碑,眼底露出惋惜之意。
他抱着空荡的剑鞘,闻言疑惑道:“师兄不知吗?”
他听说画卷汲取他们的灵力,将姜源的过往皆数暴露为人所知。
等得到陆岸之确切的答案,他才知道,放于全州人看的过往并不全面。
他们所知大许只有姜源作恶的因果。
难怪无人知晓他的温柔及藏匿在心底的良善。
柳云清此时做完一切,转身接上于渊的话茬为陆岸之解答。
“这是当年冬日在农地旁送了一包糠给姜源的老人。”
“后面姜源去寻过他。”
“死了,死在两日后,死在饥寒交加间。”
“被姜源找着时,只剩下一堆白骨。”
柳云清顿了顿。
明明姜源还送了干粮给他。
可他还是死了。
死于人性。
死于恶。
柳云清深深叹气,“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有人为他扫墓了吧。”
“毕竟,除了姜源,没人记着他。”
这位身着粗衣,心有锦缎的老人。
没人知道姜源大雪日开仓放粮皆因他,亦无人知晓这些年来再无饿殍再无易子皆因他。
雪子频频坠落,缀上瓜果化为一滴水。
柳云清抬眸,来的那天白雪皑皑。
如今要走,天公也落了一场雪。
她回首,望着翁老的碑,想起姜源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
“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有好收成。”
多么简单又朴素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