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之人不畏四季温度变化,因而他们二人仍是那般打扮,浅薄的衣裳。
但透过大门,看见府外长长的队伍间,弥漫着白色气体,是呼出的气息,在严寒中成了型。
可他们却也是浅薄的衣衫,还有衣物上块块突兀的色彩,是一块又一块的补丁。
无一人不是环拥自己,或是前后凑得近些,相互取暖。
柳云清他们离门口近了,姜二公子身旁的随从在他耳边小声示意,他便连忙将汤勺递给他人,被推着转身问柳云清道:“可是有人怠慢了仙人?”
“姜二公子有心了。”柳云清答,“府上招待周全,并无不适。”
姜源松了口气:“那便好。”
柳云清见此有些困惑,但未深究,她看向垂眼的各色男女问道:“可是发生了天灾?”
姜源起初还不懂她的意思,顺着她的眼神,一瞬间顿悟,她这是将他们当作难民了。
他解释道:“这些都是涪阳州的百姓,今年收成不好,家中没有富余五谷可食,才拖家带口到城中,度过寒冬。”
宋于渊轻声科普道:“师姐,州官居所位于城内,城周边亦有许多村庄,皆属涪阳州管辖。”
柳云清恍然大悟地点头。
姜源看向阴霾的天,坦然笑道:“瑞雪兆丰年,来年收成应当不错。”
他回首,脸上笑容未变,问道:“那仙人可是需要我做何事?”
柳云清本身说准备同姜源打声招呼再去州府,恰逢姜源问了,此时也无须隐瞒,她便答了:“是怨鬼之事还需劳烦州官相助。”
姜源笑容瞬间消失,面露惶恐道:“何来劳烦一说。”
他清澈明目内蕴着诚挚道:“仙人才是来帮助我们的。”
他从怀中掏出锃亮光滑的铜制令牌,示意随从上前双手奉给柳云清,恭敬道:“这是进入州府的令牌。”
柳云清“咦”了一声,她没想到竟然会有意外收获,虽然禀报一声即可,但有令牌也方便了许多,于是她接过令牌作揖道:“多谢姜二公子,那我便不多叨扰了。”
她抬眼发现姜源将头低得更低,双手举过头顶回揖。
柳云清下意识想上前将他牵起,可宋于渊却钳住她的胳膊快步往外走去。
离得远了些,宋于渊的脚步渐缓,柳云清才看向宋于渊不解问道,“怎么了?”
宋于渊回头望向姜源,柳云清顺势看去,见姜源如初舀着米粥。
柳云清微眯双眼眉头蹙起,道:“你不觉得,姜源对我们过分客气了。”
她组织语言继续道:“就好像疏远,恭敬,还有点害怕。”
宋于渊点头,“嗯。”
正当柳云清奇怪之际,宋于渊适时解释道:“修真弟子良莠不齐,借着宗门狐假虎威之人不在少数。他们将平日的怒气,撒在于他们而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身上。”
他无奈道:“没有自保能力的凡人自然会害怕。时间长了,自然便觉得自己低修真者一等。”
柳云清更加不解:“我方才想牵起他,你怎么阻止我。”
她想,如果是这样的背景下,修真者向他们施以善意,或许能有几分缓和。
宋于渊垂眼:“那样会让他更加惶恐,受宠若惊,往更坏的方向思索。”
他带着柳云清回身往前走,继续道:“凡人对修真者的恐惧不是一朝一夕得来的。”
柳云清起初不太理解,但是换个角度去想。
长期以往霸凌你的人,忽然某一天不仅没有霸凌你,而且还对你露出笑容。
你的第一反应,往往只会觉得这笑容骇人可怖,只会想:他想让我做什么?
担忧与害怕。
“况且,”宋于渊出声让柳云清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他的脸上,他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师姐可知,人若是对良善妖物施以援手,那么极有可能会让它死于道人之手。”
柳云清愣神,她听说过野生动物与人的版本。
它们会以为所有的人类都是好人,以至于会死在取他们性命的猎人手中。
宋于渊见柳云清发愣,他轻轻叹息道:“妖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哀愁浮上他的脸颊,他不忍道:“或许冷淡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于他而言,他见过万间苦难,攀过生死线,历过炼狱。可云清不同,她从小便在阮山宗,从未接触过生人。
不知世间之污秽,人之卑劣。
柳云清愤慨道:“怎么会没人管管呢?”
宋于渊摇头,悄悄握紧了手,道:“大多是让凡人贡献物什,或小以惩戒,未伤及人命,便不会让长老知晓……”
他顿了顿,看向柳云清因忿忿不平皱起的眉目,未再继续讲下去。
毕竟,伤及人命会选择堵住凡人的嘴,协同同门隐瞒下来。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让云清知晓了。
柳云清此时才理解,为何州府会祈求大宗门的庇佑。
他们只是求一个安稳,与其被各个宗门不断剥削,倒不如投生于大宗门之下,让百姓能自给存粮,吃饱穿暖。
忽然手中的令牌变得有些刺眼,她忽然明白姜源为何将州府令牌交于她,应是他恐怕州府官兵拦她,惹怒她。
柳云清再度回头望向姜源,那人仍扬着如春风般温和的笑容,手上动作不停,与眼前人言语着。
她回过头来,一声叹息,她忽然觉得寒冷,冬日的寒风吹过长衫直逼她的肌肤。
她感觉很无力。
她自知现有的能力无法改变现存的不公,而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冷淡。
忽然衣衫褴褛的老婆婆,端着碎了一大缺口的瓷碗从一旁拐角处探出。她身边还有位睁着双眸,警惕地打量他们二人的小儿。
老婆婆猛然凑近,又恐自己身上的衣物脏了贵人,止住脚步,她伸头睁着苍老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柳云清的脸。
“哎哟,好看,好看。”她露出欣慰的笑容称赞道,“真好看。”
柳云清不懂老婆婆有何用意,但见她肉体凡胎便随她去。
结果老婆婆加紧步伐晃晃悠悠地往她身上闯。
面对突如其来的碰瓷,柳云清正要往身侧躲,只见宋于渊手臂一伸,将她护在身后,他语气不悦:“作甚?”
老婆婆止住脚步,嫌弃地瞥了眼宋于渊,见他一身适合活动筋骨的打扮,以为是姑娘随身侍卫,烦他拦她说话,但又觉得冲撞贵人确实不对。
于是,她隔着宋于渊对柳云清憨笑道:“我刚刚看到这位姑娘与姜少爷聊得起劲,我就想问问姑娘是不是心悦我们姜少爷啊!”
柳云清迷惑:“啊?”
宋于渊冷脸,收回手臂退后一步。
老婆婆方才喊的大声,抱着撮合二人之意起哄,她邀功般看向那长队里的熟人,见他们神情不对,挤眉弄眼,脸苦得很。
她心里奇怪,但不妨碍她那颗想做红娘的心,她喊道:“嗐,你们摆什么手啊?这姑娘模样长得好看,这衣服布料一看就贵。配得上我们姜少爷,大家伙说是不是!”
瞬间,众人一并转头向前,耸肩屈指,眼观鼻,鼻观心,心里直打鼓,无人回应她的话。
随着一片鸦雀无声,老婆子不仅没有反应过来,更是想歪了去。
以为是这门亲事有人撮合过,可这姑娘不知好歹嫌弃姜二少爷,才会遭受大家伙嫌弃皱眉的摇头拒绝。
她一时怒火中烧,中气十足地往前一跨步,叉着腰怒道:“姑娘是嫌我们姜少爷订过亲?”
左右姜二少爷也就这一个缺点。
至于腿脚不便?谁不喜欢一个家财万贯还能随时陪伴自己的相公呢?
可与老婆婆怒气冲天相对的却是眼笑眉舒。
柳云清看着宋于渊的冷脸,心里偷笑,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虽将她攥得极紧,可又抑制着自己恐怕疼到她。
柳云清心情极好,看向老婆婆眼里也带着笑,“你误……”
“恕罪,恕罪。”
只见一名妇人扑通一声滑跪到她的眼前,声音发颤的求饶。衣衫被粥溅湿,米粒粘得到处皆是,可这不影响她双手合十,不停地跪拜求饶。
柳云清被如此情景吓得将话堵在嗓子眼,愣住。
女人此番动作也惊醒老婆婆,她猛然联想到,因城中怨鬼从仙山下山收鬼的仙人。她毫不犹豫往下一跪,使劲摁下一旁不知所谓的小儿一并跪下,连磕响头道:“惊扰了仙人,还请仙人恕罪,仙人恕罪!”
这系列举动惊得柳云清不知所措,只见所有人的目光集聚于他们身上,又匆匆埋下头。
“老婆子眼花,以为是心悦姜公子的人,想来为姜公子说几句好话,没想到冲撞了仙人!”老婆婆语无伦次,求生欲让她不断的诉说缘由。
她抬起红肿的额头,赫然发现那广袖之下竟藏着二人紧握的双手,她全身颤抖得厉害,眼眶含泪,话讲得也不再利索,磕磕绊绊勉强讲出:“老婆子家中只有这一个男丁了,还请仙人高抬贵手,饶过他。”
柳云清急忙屈膝,双手伸出之时,心有所感看向宋于渊。
半响,缓缓放下。
她背过身,摆摆手,道:“碰上我心情好,算你好运,快走,别再我眼前晃悠。”
妇人与老婆婆闻言,目光转向宋于渊,期望,恐惧,在二人脸上描写的淋漓尽致。
宋于渊冷声道:“走。”
她们不敢多待,直道谢,迅速带着孙子离去。
此时背过身的柳云清,看见欲要往这赶的姜二公子也止住了脚步。
修真者极好的耳力让她听见,妇人仍在小声抽泣,而那小儿却对老婆婆说:“奶奶,那位姐姐像个好人。”
结果吃痛的叫了一声,大概是挨老婆婆的打。
老婆婆后怕的声音传来:“哪是什么好人,遇到这些人一定离得远,保住命,知道了吗!”
柳云清凝住,双唇轻抿。
宋于渊自然也听到了,见状,神情自若地牵起她的手揶揄道:“师姐装起纨绔来,倒是相似。”
柳云清苦笑:“你别取笑我了。”
宋于渊抬眼望向不敢正视他们的众人,语重心长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柳云清低眸,轻轻回握,小声道:“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