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开始,在乍然得知自家的椿树上寄居着一位仙人的时候,神里绫人的思绪有短暂的迟滞。
错愕混杂着突然,在父亲离世的这一刻,又有点说不出来的迷茫。
寒鸦栖枯枝, 深秋日暮时。
自父母离世,社奉行的重担让他没办法分出多余的心绪去愁苦、去哀思,于是时间转瞬即逝。
在不知不觉中,夏天早就过去了。
淮月直接动用武力驱逐了几次对神里家虎视眈眈的势力,因为她实力强大,所以这本身也是震慑。
在这样的震慑中,神里家有了休养与喘息的余地。
虽然他并不如长辈般要求淮月少现身,但是深秋到了之后,淮月出现的次数还是肉眼可见地减少了。
在重大的打击中,两兄妹的成长十分迅速。
他们和淮月待了小半年,在关系变得更加亲密的同时,也能看出一点什么。
寄居于椿树的仙人没有说,但是也没有隐藏过……她的异状。
到后来,淮月难得出现的几次里,就连不常和她相处的托马都看出了一些东西。
初见时清冷出尘的仙人靠坐庭间,眉眼间都是勉力打起精神也遮盖不住的困倦。
好像秋霜越重,她便越是如此。
直到某一天——
神里绫人得到了空闲,在庭院中练完一套剑法,刚一个转身,正想要向话不多却总是会专心看他的淮月请求几句点拨,却没想到——
在秋日渐黄的落叶飘摇中,淮月枕在微凉的夕阳下,她闭着眼,不知何时陷入了一阵浅眠。
神里绫人怔住了。
他收刀入鞘,莫名提起了心。
他没见过她的睡颜,她总是现身地突然,但消散地更突然。每次总一个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但是他知道,淮月只是回到了那棵椿树中。
她说自己常沉睡。
神里绫人轻轻地走到了她身前。
往日的淮月本该早早地发现他的动静,但是这次例外。
她的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乱,神里绫人看见,他心下微动,才缓慢地抬起手。
“——神里,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神里绫人半空中的手微顿,就那么对上了淮月平静的双眼。
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哪怕问出的话是疑问的语气,那双眼睛看他的样子也依旧平静。
于是神里绫人收回了手,脸上又挂起这些日子越发完美的浅淡微笑,用再也没办法叫人看出错处的语气说:“没什么,看你睡着了,所以有些好奇。”
淮月闭了闭眼,感受着萧条的秋意渐起,默了半晌,只说:“有点困倦。”
“困倦?”
神里绫人坐在她的身侧,问:“仙人也会觉得困倦吗?”
在淮月看过来时,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匆忙补充了一句:“绫华很担心你,如果可以知道原因的话,也好叫她安心。”
果不其然,在听见“绫华”这个名字以后,淮月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不少。
“是因为秋天到了。”她说,“受到椿树的影响,我在秋冬季节总是容易困倦,这不是什么大事。”
“原来是这样。”
这段对白结束以后,场面又安静了。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哪怕是在整个神里家,自己和淮月相处的时间最久,但是小半年过去,他们之间可以说的话题还是少得可怜。
除却武艺的指点,就只有在围绕着神里绫华时才可以多说上两句。
所以神里绫人不是很明白。
在淮月不知沉浸于何种思绪的静默里,他再一次开口:“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淮月很喜欢绫华,对吗?”
高高在上的仙人到底缘何对一个凡人少女另眼相待?
淮月抬眼。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但却难得感到稀奇,于是对问出这个问题的神里绫人投去了更多的视线,就那样看了他一会,方才恍然大悟般问道:“你如今十七?”
神里绫人不明所以地回复:“是的,为什么突然问我的年龄?”
虽然不回璃月,但是淮月偶尔还会和远在璃月的仙众联系,她此前得知留云收了几个徒弟,对方给她分享了不少养育孩子的心得。
【十几岁的凡人心思最为拧巴,申鹤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她肯定需要我的关照。】
此前的淮月听听就算了,但是现在整个神里家算得上长辈的就她一个,神里绫人虽说已经可以在名利场中艰难站稳脚跟,但他既然一反常态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就说明留云是对的。
果然,十几岁的凡人心思最为拧巴了。
而她虽然没有收徒,却自认是公平的长辈。
“十七……也难怪。”仙人喃喃自语,又看了他好几眼,最终才说道:“我不会忽视你,放心。”
神里绫人:?
年轻的家主难得神色迷茫。
思绪几经流转,很快他就明白了淮月的想法。
所以……是把他当成了小辈?
“不,我并未觉得不公。”他哑然失笑,却依旧端方有礼,不急不缓地说,“我只是好奇罢了。”
十七岁,处在少年和青年的过渡期,很多人依旧怀抱天真,但他迅速成长,也早已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阴暗。所以很多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少年叛逆,似乎也不会在他身上留下哪怕一点的痕迹。
这不是一件值得称颂的好事。
淮月默了一瞬,说:“绫华每年都会在椿树枝头挂灯。”
这话没来由,神里绫人顿了顿,才意识到她这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因为绫华会在椿树枝头挂灯,所以她便亲近绫华……是这个意思吧。
说来也是,因为往年父亲总说:“白椿花是神里家的象征,如果在枝头挂上代表祈愿的灯,说不定会被守护神看见呢。”
每一年冬末春初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会在树下看花。
神里绫人以为这只是父亲哄妹妹的话,但对这个故事心驰神往的绫华总会做一些可爱的举动,比如说在椿树的枝头挂灯。
以此来寄托家人团聚的愿望。
可惜的是,父亲口中的故事为真,椿树里居然真的有一位守护神,她也的确因为每一年绫华挂上的灯而亲近绫华更多,但至于愿望……
神里绫人想,绫华当初的愿望,应该是希望父亲可以活下来吧。
不知不觉间,在恍惚放松的意识里,他想起了去年的绫华等了整整一个春天,却依旧没有等到的花开。
他不由自主地问:“去年的白椿花为什么没有盛开呢?”
淮月一怔,随后敛下了眼,“开了。”
“……什么?”
“开了。”她看向他的视线很是认真,“去年太冷,勉强开了零星几朵,掩在枝头不是很显眼,没注意到也算正常。”
她看向谁时,好像总能给被注视的人一种全然被她放在心上的错觉。
因为淮月实在太专注了。
解释什么的时候,眼睛里一丝不苟的认真总是那么引人注目。
神里绫人十七岁,这是一个少几分太稚嫩,多几分又太谨慎的年纪,如此刚好。
他心念微动,半晌没有动静,而后才像是终于如梦初醒般缓了缓神,那缓神的时间太短,很快便被他重新恢复的温和端方覆盖。
淮月只听见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带着如沐春风的舒缓说:“既然如此,今年我也和绫华一起挂灯吧。”
在那一刻,他的心中如此突兀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冬日苦寒,如若两盏灯共存的话,带来的暖意或许会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