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祖父带我入营之时还是年初,三月的雪还没化干净,早晨王府门前的青石路上,马蹄敲打着石板的声音清脆而又干净。只是在军中度过了大半年的时间,再次回到这里,竟真的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其实背水营驻地距离幽州城也不过一百五十多里,就是这一百五十多里,硬生生隔断了我与这个家整整八个月的时间。若是那些普通的将士,他们的家在哪里呢?家中是不是也有心心念念盼着他们回去的家人?
当我骑着大黑马出现在街角,远远就看见母亲和大哥二哥带着一大帮人在门口等着我。顿时觉得一股暖流从心里蔓延开。
“母亲!”我下了马快步奔向母亲,她也张开胳膊把我抱在怀里。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拉着我看了又看,“姑娘家家的,怎么又黑又瘦的,这样还怎么嫁人?”
“还嫁人,现在整个幽州乃至北境的数州都听说了红衣战神的名号,一枪透五甲,啧啧。”二哥在旁边添油加醋的说道:“母亲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小妹做的,否则整个大雍恐怕都没人敢娶她了。”
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随即问道:“父亲呢?”
“父亲已于昨日进京去了。”大哥也走上前来,对我看了又看,才放下心来:“今年只有父亲一人入京,我们留在幽州,陪母亲除夕守岁。”
“为何今年只有父亲入京?而且时间未免太早了些,出了什么事?”我很疑惑,往年都是一家人在幽州守岁后,初二父亲会带着母亲入京朝拜,顺便看望大哥。前年皇帝下旨让大哥回幽州,并特许幽王可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不必入京,去年则是为了感谢圣恩,我们全家都在初二启程,正月十三到达上京城。而今年这才十一月,距离除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就被招入京中,这确实不符合常理。
母亲拉着我的手,摇了摇头,示意我进府再说,我便跟随母亲和两位哥哥进了王府。进府之后母亲便让我先去沐浴更衣,收拾好再到正厅,给我接风的酒宴已经备好,让我快去快回。
我一路小跑回到我的小院,看见大半年没见的那几个小丫头一个个吃的珠圆玉润的,跟她们几个相比,我现在灰头土脸又黑又瘦,真的不知道谁才是小姐。她们见了我也是格外热情,母亲不让她们去府门口接我,命令她们备好热水和衣服,准备伺候我沐浴更衣。调侃了一下她们几个之后,大家有说有笑的进了屋。
回到熟悉的房间,我瞬间放松下来,莫名的困倦铺天盖地的袭来。褪下沾满尘土的衣裳,我坐在木桶里想着让那几个大半年没干活的家伙伺候本小姐洗澡,我就直接睡上一觉再说,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她们动,一抬头发现三个人正站在旁边偷偷掉眼泪。
“你们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郡主,你的伤… …怎么这么多伤啊?”平时牙尖嘴利最是得理不饶人的牡丹,此刻却是哭的最凶,鼻涕都出来了。
“你说伤?哦,从军打仗的哪有不受伤的,没啥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可是,可是你是郡主啊,为什么要受这种苦啊?”小牡丹更是忍不住了,轻轻用手指戳了戳我背上的伤疤,“痛不痛啊,一定很痛对不对?”
“早就不疼了,真的没事,没想到你们几个还知道心疼我。”我笑着说:“尤其是你小牡丹,明明年纪比我还小一岁,刚进王府的时候就敢跟我顶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小姐我是丫鬟呢。”
“那还不是因为你在我刚刚打扫干净的地上乱丢东西。”小牡丹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的说:“就算现在,也敢。”
几个人打打闹闹的终于洗完了澡,也换上了一套淡粉色的宫装,据说是母亲特地给我订做的非要我今天穿。不仅是衣服,还特地吩咐了要梳妆妥当才能去正厅吃饭。没办法我又饿着肚子一顿折腾,终于是弄好了然后和小牡丹一起朝正厅走去。
一路上我就感觉今天这氛围怪怪的,就问小牡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就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一进正堂的门就看见大家都已经围坐在桌前等我了,主位坐的是祖父,旁边坐了个同样精神矍铄的老者,穿了一件暗红色绣着金色蟒纹的大氅,很是气派。祖父的右手边是我的母亲,见我进来便笑着唤我过去,起身介绍起来:
“越王叔父,这就是宁儿了,宁儿,这是越王爷,不远千里来幽州一趟,可是专门为了见见你。”
“项宁见过越王千岁。”我深知京城里的老家伙们都不是吃咸菜的,估计这次肯定不是来蹭顿饭这么简单。
说起来这个越老王爷我也是知道的。老皇帝的亲弟弟,据说年轻时候就是个风雅之士,不问政事,也从不与朝中任何官员有私交。六十多年每天就是研究哪里的酒好喝,哪里的琴好听,兴致来了自己也谱上一曲,据说越王爷的词曲皆是上品,可见才华是有的,就是沉迷于丝竹管弦之声,不问世事而已。
“小丫头真的是女大十八变啊,去年你来我府上下棋也没带着给我看看。”越老王爷捋捋胡子,眼睛笑的都快找不到了,对我说道:“还记得上一次见你,你还只是个只会跟在你娘身后吃糖的小团子,如今竟已是这般亭亭玉立,时间不等人啊。”
一边感慨,一边自顾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转头看向祖父说:
“有些事情你我心里都有数,太子马上就要登基了,这西边和南边恐怕要不太平了,小宁儿的未来你得好好打算一下才好,万不可将这女娃卷进来才是啊。”
祖父和母亲的脸色有些难看,我似乎感觉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便扯了扯母亲的衣角。母亲回过头来说道:“越王爷此次来幽州,一方面是访友,看看你祖父,另一方面是想替太子说一份亲事,老皇帝有意在退位前,把你指婚给太子的嫡子,这样新皇登基之后,你便是新朝的太子妃。”
“不稀罕。”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让祖父和越老王爷面面相觑随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看,我自己的孙女,看着长大的,她的想法我能不知道吗?”祖父看起来相当满意我的答复,在那炫耀起来:“太子妃什么的,我们宁儿才没有放在眼里。”
“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太子妃都不稀罕啊?”二哥在一旁看着,突然丢出一句炸雷:“你不会真的喜欢于晋那小子吧?”
“谁?!”祖父一听,一脸惊讶的望着我。
我自己也懵了:“谁?于晋?为啥是他?”
“你居然……”二哥假意做了一个捂住胸口的心痛表情,看起来特别的欠揍,说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那于晋可是对你一往情深,你居然不知道。”
“于晋?背水营左营参将?”祖父恍然大悟:“就那个入营第一天就被你揍了的小子?”
“被揍了?怎么回事?”大哥也停下筷子,加入了吃瓜的行列。
“我知道,我知道,我来说。”二哥接过话头,添油加醋的把我在背水营第一天的校场比武还有后来参与游猎于晋就一直和我一起保护我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通。
“看不出来你还有去天桥上说评书的本事。”我白了他一眼,反问道:“我在军营里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背水营有我的人啊。”他居然毫不避讳就说出来了,“你在军营里的一举一动我全都知道,比如……”
“不要比如了,可以了。”我打断他的话,然后再一次向越王爷表达了我不想嫁给什么太子嫡子,完全没兴趣。
“那看来这喜事就要落在我们世子大人头上了。”二哥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我顿时明白了越王爷此次前来的目的。刚想说什么,大哥递了个眼神,随即笑着对越王爷说道:“还请王爷转告圣上。崇愿迎娶月央郡主为世子妃。”
我心事重重的吃完了所谓的接风宴,待大家都散去了,我便独自去了大哥的房间。
“哥,如果你不… …”
“我没有不愿意啊。”大哥把我让进屋里,让我坐下:“大哥知道你是觉得大哥替你受了委屈,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却是这场联姻是政治联姻,但是没有人强迫我,相比于把你嫁去千里之外的上京城,我娶一个世子妃回来,我们依然可以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不是很好吗?皇上派越王爷来的时候,本就是给了我们项家一个选择,这在帝王家来说,已经是恩典了,所以我很乐意接受这次联姻。”
“可是哥,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又是上京那边的郡主,脾气肯定很差,你会受好多好多委屈。”我还是很生气,为什么非要接受这种联姻。
“看来,你对自己刁蛮任性不讲理这件事还是心里有数的。”大哥听完我的话,忍不住吐槽:“月央郡主我之前在上京城还是见过的,是个温婉有礼的女子,恐怕也是因为她的生母是太子的一个侧妃,并不是嫡出,所以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脾气和架子,人还是很好相处的。只是这次远嫁,估计受委屈的会是她,到了幽州之后你要注意别欺负人家才好。”
“啧,这就开始护着了?”我撇撇嘴:“亏我还担心你受了委屈,想说找祖父帮你取消了这婚约。”
“婚姻之事想要十全十美本就不易,寻常百姓尚且要讲究门当户对,身在帝王之家,婚姻之事更是有诸多的牵扯和限制。”大哥望着窗外,对我说:“当年在京城,有很多事我都想明白了,况且我本就也没什么心中挂念之人,所以这也不算坏事。”
“随你吧,你自己不觉得难过就好。”我起身离开,临走还顺走了桌子上两块杏花糕。
十一月的幽州,月色清寒。世子项崇就这样默默的站在窗口,呆呆的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自语。
“这么多年,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