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没说平安夜这天会下雪。
雪是午后开始下的,不大,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晚饭时间天空中已经看不见雪花了,坐在窗边的梁诗尔抬手擦了擦水雾迷蒙的玻璃,皎洁的月光胜过了昏黄的路灯,给地上薄薄的积雪渡上了一层清冷的辉光。
她看着月色,觉得明天会是一个晴天。
梁诗尔在今天凌晨的时候独自一人搭乘航班从千里之外的津口来到寸土寸金的越江,17岁的年纪本该对一切新颖的事物都抱有高度好奇心,但她不一样,她蒙着头睡过了整趟航程,来新学校的路上也没睁过眼,直到班主任带她找好了座位领好了教材,她才在母亲殷殷关切声中抬头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和母亲身边的男人——她未来的继父。
西装革履的男人五官深邃,年过四十身材依然维持的很好,与校长交谈的时候一言一行都带着铁血军人般的刚毅气质,梁诗尔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人。
他与自己那个木讷老实,一年到头就领着三千块固定工资的教师生父确实有着天壤之别。
男人名叫沈绍,梁诗尔刚下飞机时候母亲就试图让她叫一声“沈叔叔”,可梁诗尔没把他当叔叔,更没把他当继父,在越江市呼风唤雨的沈总成了梁诗尔眼里的透明人,而这个穿着白外套的纤瘦少女拉开凳子坐下去,冷漠地问自己母亲:“还有事吗?”
何慧是想让梁诗尔在沈家过完元旦再来学校的,但她这个要求还没说出口,梁诗尔就已经告诉她来了越江就要住校,不然不来。
沈绍得知这个要求的时候正在处理文件,头也没抬安慰何慧:“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叛逆些,多给她些时间适应。”
于是半年没见到女儿的何慧只来得及将女儿的行李送到宿舍,连床都没能帮她铺,就被梁诗尔客客气气、冰冰冷冷的送上了车。
梁诗尔的故乡津口市是个十八线开外的小城市,用的教材和越江不同,她转学来的突然,学校只来得及准备几套理化课本,语文和英语还得再等几天。
没有教材,梁诗尔也不是个会主动跟同学搭话的性格,好在越江实验一中并不像津口中学那样晚自习上到十一点,这里的教学理念更多是引导式教学,旨在培养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和课外知识扩展,而非填鸭式题海战术,梁诗尔才听了一天课,就明白了这两种教学方式间的巨大差异。
实验一中的晚自习从六点到七点四十,中途还休息十分钟,最让梁诗尔惊讶的是这里的老师不会占用晚自习时间上课,学生自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若遇到不会的自己上讲台问老师就行。
梁诗尔初来乍到,没有练习册,她花了半个小时写完了数理化的卷子,题目难度对于曾经每天早上五点半上课、晚上十一点放学,一周休息半天的津口中学的学生来说简直跟玩一样。
剩余的时间都被用来探索这座百年名校,梁诗尔趴在桌上巡视了一圈,这里教学条件很好,一个班只有四十多个人,黑板是智能的,带彩色电子屏,讲台边还有一架小钢琴,这里的高中生居然还能上音乐课,老师讲课有扩音器,不像津口中学每个老师保温杯里都泡着胖大海。
她往后看,贴着墙角的是一台大空调和饮水机,储物格里有篮球和羽毛球拍,放在以前,不肖想什么体育课,光是课间从八十人的拥挤教室里挤出去上个厕所都算运动了。
其实话说的没错,十七岁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年纪。
梁诗尔转回身,余光看见斜前方女同学的抽屉里塞着一把玫瑰,那女生正低着头折纸盒子,桌上摆着一颗很红很漂亮的苹果,梁诗尔以前见过,叫蛇果。
十七岁也该是个充满青春意动的年纪。
就算在津口中学那个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封闭式学校中,梁诗尔的抽屉里也总是会多出两封情书,只不过她都没拆开过。
下课铃是一首钢琴曲,梁诗尔没听过,但觉得舒缓,她轻轻揉了下眼睛,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塞进嘴里。
实验一中的学生分走读和住宿两种,宿舍床位有限,今早在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就听那满头白发的老校长给生活老师打电话,对方明确说过就剩最后一个铺,在顶楼,隔壁就是公用厕所,冬冷夏热,遇上天气不好还反味,蚊虫也多,沈绍本来要拒绝,但梁诗尔想也没想就定下了。
越江的冬天比津口冷,梁诗尔背着书包朝手心呵了口气,下了课的学生陆陆续续从她身边走过,都是朝着校门外去的。
也是,他们这一代大多独生子女,但凡能回家,又有几个做父母的舍得让孩子在高中这么关键的时期住校。
梁诗尔跟他们背道而行。
实验一中占地面积很大,大部分土地都用来种植花花草草,有些耐寒的花冬天也开,一开始梁诗尔还觉得漂亮,忍不住低头闻了闻,但当她第三次绕回这片花园的时候,就没那个心情欣赏美景了。
她迷路了。
大爷的……
梁诗尔捏了捏口袋里的宿舍钥匙,有点后悔怎么白天没跟着一起去宿舍看看,好歹认个路,也不至于现在像只无头苍蝇满学校乱转。
校园里的学生快走完了,灯火通明的几座教学楼全部熄了灯,梁诗尔立在雪地中冻的脚趾发麻,最终寒冷压倒了性格,她搓了搓脸,朝迎面而来的同学露出一个浅笑。
“同学,请……”
比她高出一个多头的男同学可能根本没看见她,像阵黑旋风似的从她身边跑了过去,梁诗尔被那人跑动带来的寒风扑了一脸,准备回头送上一记眼刀的时候人已经跑没了影。
没人领回家的小孩只能自己找回家的路,梁诗尔裹紧了衣领慢吞吞往校门口走,在来越江之前她怎么想不到一个高中还能拥有国际标准体育场、游泳馆、田径中心,甚至还有几条柏油马路纵横在校园里,她没心情感慨校方的雄厚财力,只想快点走到校门口去寻求保安帮助。
在这个只有风声回荡的校园里,手机振动声都格外明显。
是何慧打来的。
“诗诗。”
何慧的声音很轻柔,像一杯蜂蜜水,甜的恰到好处,又不至于腻人。
“今天上课感觉怎么样?进度跟得上吗?要是感觉吃力妈妈给你请个家教好不好?”
梁诗尔短促的笑了一声,真是身份变了,以前都是父亲出去做家教赚外快补贴家用,从来没有闲钱能给她请家教。
“不用了,我跟得上。”
她本来想问问何慧从教学楼到宿舍怎么走,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站在风口,脚尖碾着地上的雪,碾碎一点,就被风吹走一点。
“妈。”
自从梁诗尔六岁那年何慧离家来到越江工作,就不怎么能听见梁诗尔这样喊她,电话里的声音明显怔了一下,很快带着笑意问她:“妈妈在呢,怎么了?”
梁诗尔吐出一口白气,路灯从她头顶上照下来,偌大的校园,陪伴她的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影子。
“你……你在沈家过的好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初恋情人重燃爱的火花,哪有不好的道理。
果不其然听何慧说:“妈妈过的很好,诗诗是不是想妈妈了?”
“没有。”梁诗尔迅速收起了不小心流露出的零星感情,冷硬回答:“我到寝室了,挂了。”
何慧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被掐断在夜色中,梁诗尔在原地站了一会,又继续往校门走,此时已经过了八点半,她模模糊糊想起班主任跟她说过八点之后教学区不留人的规定,白天没听进去,晚上风一吹反而清醒了。
没想到那阵黑旋风又刮了回来,她听见脚步声偏头一看,只来得及看见那人高挑的侧身,方才过去的时候手里还没东西,现在多了个纸袋,正一边打电话一边跑,从梁诗尔身边跑过去的时候踩了脚泡了水的冰坨子,污水顷刻溅了梁诗尔半身。
操!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梁诗尔冲着那人的背影竖了个中指,从兜里掏出纸巾弯腰擦裤子,骂道:“跑那么快赶命啊!”